从洛州出来后行了两日,来到许阳城外一间石佛寺门口,王紫阳指着门口对立的两尊石佛对李谦笑道:“这两位佛祖还在这里,自上次至今,想必也有十六七年了吧?”
李谦也感慨道:“是啊,十七年了,那时候年少轻狂不懂事,若换做现在,肯定不会那么冲动。”
璃雅奇道:“十七年前发生什么事了?与这间石佛寺有关吗?”
王紫阳说道:“倒不是与石佛寺有关,只是事情从这里而起。那年我与鸣挥从洛州出来办事,路上贪玩误了时辰,到许阳城外已经天黑,城门落锁,于是在这间寺中借宿一宿,恰好遇到落难借宿的严大甫一家,聊过后得知,严老头在许阳城中有一间绸缎铺子,许阳令的儿子裴杰也开着绸缎铺,严老头的铺子抢了裴杰的生意,裴杰一直怀恨在心,许阳令裴源找了个由头要严老头关门走人,严老头不服气,直接告到洛州刺史那,结果非但没告赢,还激怒了裴杰,找了一伙人砸了严老头的铺子,掳走了严家三小姐,声称他们再敢踏入许阳城一步,严三小姐就别想活。”
璃雅听得入神:“那后来呢?老狐狸家人在京城做官,帮严老头一家讨回了公道?”
“鸣挥年少成名,不愿别人将他的名气与李家的关系混为一谈,所以平日出门几乎不提自己身世。那天晚上我们了解详情后,让他们在寺里等我们消息,我们次日进城先打听严三小姐的下落,没想到,严三小姐因为受了裴杰的侮辱,已经悬梁自尽了。”
“真是个畜生,若换了我,当时就找到裴杰,一剑杀了他。”璃雅愤愤说道。
王紫阳对李谦笑道:“你家这位以后给你添的麻烦不会少,你可得看住了。”
李谦看着璃雅宠溺一笑:“没关系,她尽管出去闯祸,我替她收拾。”
璃雅瞪了李谦一眼:“这就叫闯祸么?难道你们当时就是坐视不理?”
王紫阳继续说道:“如果知法犯法随便杀人,与裴杰那种人又有什么不同?我们查问过,严老头上洛州告裴杰不成,是因为许阳令裴源的哥哥裴江,正是当时的洛州团练使。于是我们私下收集了裴江种种不法劣迹直接交到御史台,在裴江被朝廷调查的同时,鸣挥携严老头再次上洛州刺史衙门告状,由于鸣挥是姨丈在洛州,认识他的人不多,而我就是洛州本地人,所以去刺史衙门时我没出面,只听后来衙门的人讲,鸣挥化名一书生,在堂上与刺史幕僚大论国法纲纪,刑律典章,言辞咄咄逼人,愣是将裴杰告倒,顺带举报了许阳令裴源。洛州刺史很快查到那个舌芒于剑的书生实乃靖远侯长子,御史台也顺藤摸瓜查处举报人为鸣挥,几人都以为此为老侯爷的意思,于是下令彻查,没想到裴江在朝中也有根基,后来牵连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地方案演变到朝臣党争,为此老侯爷气的罚鸣挥抄了一年的书。”
璃雅问李谦:“若重新来过,你还会管那件事吗?”
“当然会,只是会找个更妥善有效的办法,不会将父亲也牵扯进来。”
“那我们还要进寺看看吗?”
李谦正要摇头离开,寺里出来一群僧侣,推搡着一位略为年长的僧人骂骂咧咧的往城门方向走去。璃雅惊讶的张了张口:“现在的和尚都开始骂人了么?”
李谦冷哼一声:“有几个僧尼是真心向佛的,不过是为了免除赋税徭役、侵吞寺院庄田的恶僧罢了,这些年来我连番打压,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
王紫阳拍拍李谦:“鸣挥你看,被押着的那人穿的僧服像是住持的样子,莫不是连一座小小寺院里也有造反的么?”
“这很正常,由着他们内讧去,我们还要赶路,快走吧。”
“反正他们往城里方向而去,我们也要进城,就跟在后面瞧瞧,你说呢?”王紫阳知道他们几人中除自己外就璃雅好奇心最重,所以问向璃雅。
“去吧去吧,我们看看这帮和尚要做什么。”璃雅果然来了兴致,期待的看着李谦。
李谦无奈一笑:“那就跟在后面走吧。”
璃雅看了看阿信带的十来名侍卫:“我们这么多人跟在一群和尚后面似乎不太妥当,阿信,要不你带他们上前面等着,我们四人瞧瞧热闹便走如何?”
阿信看了李谦一眼,只见李谦点点头,阿信才带人先行离去。
王紫阳携着阿音,李谦带着璃雅,四人徐徐跟在一众僧人后面走着,直到对方进了县衙,他们才在门口停住。王紫阳指着县衙牌匾:“十七年后,又故地重游,不知这次的许阳令是何等人物。”
李谦看着击鼓的僧人说道:“他们有案情来告,我们还是走吧。”
璃雅更是好奇:“这么多人状告主持,想必因由也有趣,我想进去听一听。”
“告状有什么可看的,等到了宜安,说不定天天都有案子审理,那时给你看个够。”
“我就要看和尚告状。”璃雅干脆无赖起来,撅嘴撒痴的模样勾起李谦无限爱怜,不由的径直向衙门走去。
“干什么的?”门口衙役上前拦住李谦喝问。
“我是李谦,来找你们县令。”李谦淡淡说道,并递上腰牌。
衙役看到“靖远侯”三个字,立即堆上笑脸:“您稍后片刻,小的这就去通报。”说完匆匆跑进去,不一会带着一个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出来,想必就是这一任的许阳令。
“久仰靖远侯大名,在下许阳县令冯兆,日前听说大人要去虔州,只是不知走那条路,若早知道会途径许阳,定当提前准备恭候大驾。”冯兆微微躬身,极其客气的对李谦拱手致意。
李谦点了点头:“我与伯阳当年在许阳县衙惹过一桩案子,今日经过许阳,想起过往甚为感慨,所以才来看看,如有叨扰,还请见谅。”
冯兆看到李谦身后戴银面具的风雅男子,料想就是王紫阳,再次惊喜的拱手:“今日得见紫阳居士,冯某真是三生有幸,来来,快进来坐。”
王紫阳摆摆手:“不用跟我客气,我们就是来看看,一会还要赶路。要不这样,刚才我们看到有人击鼓,你这会应当还在升堂审案,不如你忙你的,我们在旁边听一听就行。”
冯兆一愣:“原来侯爷和居士是来听堂的,可是与堂上两方中哪位有渊源?”十七年前李谦拽下许阳令的事在小小的许阳县传为佳话,身为本届县令的他当然知晓,以为李谦和王紫阳又要来替人打抱不平,是以先问缘由,免得一会儿得罪他们。
“我们今日纯属路过,没有别的想法,你尽管升堂问案,不用顾忌我们。”王紫阳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冯兆看李谦也没说什么,心下摸不透两人意思,只得硬着头皮给四人在堂里设座,继续问案。
案情其实很简单,石佛寺有一笔银钱名唤“常住金”,是代代相传的寺银,前几日,寺中后殿塌了一角,寺僧们提出用常住金来修缮,主持却一文钱也拿不出来,于是僧众们来到县衙,控告主持侵吞了寺里传下来的常住金。僧人们众口一词,还拿出前几任住持传位交接时的文书,清楚的写着纹银百两,而堂下被挟来的本任住持,既拿不出银钱,也说不出用到了哪里。
事实清晰,证据确凿,看起来似乎没有可争议之处,冯兆看了看李谦,似乎询问他的意见。
李谦忽然起了兴致,想考考璃雅与王紫阳:“你们觉得呢?”
王紫阳抱臂思索,璃雅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视一圈,发觉那住持神色间并非事情败露后的慌张,而是有苦难言的焦急。璃雅问冯兆:“可否先屏退其他僧人,只留住持一人回话?”
冯兆当然同意,立即遣人先带其余寺僧下去,住持一人留在堂下。
璃雅看着住持说道:“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直说了。”
住持犹豫了一会,最后才吞吞吐吐的说道:“其实,在石佛寺建寺之初,确实留下过一笔常住金,而这笔钱也成为历代主持接任时交接的内容之一,只是时间久了后,不知什么时候,银钱已逐渐被使尽,但最初的银两文书,与木鱼、铜磬、佛珠一起作为四大传寺之物被一代代传了下来,这本是寺中尽人皆知的惯例,可由于贫僧对寺中众人摒弃佛祖性恋富贵钱财的行为甚为厌恶,接连赶走了数名淫乐敛财的弟子,导致他们对贫僧心生怨恨,才故意借常住金一事,要赶贫僧下台。”
璃雅与李谦王紫阳二人互相对视,均觉住持所说较为可信,冯兆察言观色,立即对李谦说道:“下官这就将那十来名僧人唤上来,每人棒打一顿,收回度牒,驱出石佛寺。”
王紫阳懒懒一笑:“你这县令当的真轻松,还没有确凿证据,那些人也没有心甘情愿的签字画押,你就凭一己喜恶定了案么?”
冯兆登时冷汗直流:“这……这……”
王紫阳手指敲着桌子,瞟了璃雅一眼:“冯大人没辙了,你可有招帮帮他?”
璃雅笑了一声:“我也是凭一己之念判断住持被冤枉而已,至于如何破,我可没那本事。”
然后俩人一起望向李谦,李谦微微皱眉:“如果今日不是我们恰好遇上,这种案子是不是就不了了之了?”
冯兆擦了擦额头:“不敢,不敢。”
李谦已被贬为虔州司马,宜安、抚远县令,照理根本管不到冯兆,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李谦去虔州的因由,谁都不敢说三年后会不会继续回到永昌做宰相,况且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随便一句话都可能要了他的顶头官帽,所以面对李谦,冯兆简直比对着刺史还胆战。
所幸李谦今日并非找他晦气而来,简单说了几句后并没有再揪住不放,而是淡淡说道:“多拿些笔墨纸砚来,你们都跟着我出来。”
冯兆不知何故,但不敢多问,只着人尽快去备。
李谦带着众人走出厅堂来到院中,最后问了一遍:“住持接任时,你们确实亲眼见过那笔常住金被交接过来?”
下方诸人齐声回道:“亲眼所见。”
“好,给他们每人一副纸笔。”李谦吩咐完,又让众僧在院中各自间隔一丈多远排成一排。
“现在,请诸位将当日所见的常住金形状样子在纸上画出来,并标明斤两。”李谦平静说道。
王紫阳与璃雅扑哧一笑,院中僧侣也傻了眼,常住金本就子虚乌有,当着众多官人衙役的面,他们又没法互相串通,只得硬着头皮画起来。过了一刻钟,衙役收上画纸,只见上面有元宝,有铜钱,有金条,有银饼,望着李谦不屑的脸色,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结案后,李谦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冯兆后院厅内,捧着一杯茶慢慢啜饮,冯兆也端着茶杯作陪,却一口水也没喝,一直看着李谦的脸色。
喝完一杯茶,李谦才说道:“只将石佛寺的僧人强令还俗是远远不够的,你辖内的寺院还有多少这种换一张度牒,披一袭缁衣,只为侵吞良田、逃避赋税、奴役贫民之人,一定要详查。”
冯兆连连称是:“明日下官就吩咐下去,徐阳境内所有寺庙庵堂,一律彻查。”
“当然,真正一心向佛的有道高僧,你们切勿搅扰。”
“是,下官一定核准了再办。”
离开许阳县后,璃雅心情特别畅快,不住夸赞李谦,却见李谦并未有多少欢愉之色,不禁劝慰:“我知道,你对地方官员要求很高,所以有些心痛,但是天下州县那么多,你不可能挨个去督导,只能管好自己今后的一亩三分地,为他们做好表率。”
李谦叹道:“县令是百姓的父母官,郡县治、天下治,欲使百姓安乐,惟在刺史县令。父母官无才无德,将会直接祸及一方百姓,叫我如何能不忧心!”
王紫阳也劝道:“你把政的这几年,对地方官的任命极为看重,比起前些年已经大为改观了,我刚已打听过,冯兆只是懦弱平庸,为人为官倒是贤良勤勉,你也不必太过苛责了。”
与阿信会和后,李谦继续东行,准备到齐州再转头南下,这样可途径河西,回家探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