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曜你失忆不认路啦?不进教室站在门口望什么望?何老师马上要来了!”
一阵尖锐的女声从离教室进门口不远的座位上传来。
随着她一喊,教室前排一些学生哄笑开来,仿佛打量着一个小丑在门口搔首弄姿。
喊声和笑声打断了秦曜的思绪,他循声望去,喊话的是一个颧骨微凸、皮肤白皙的靓丽女孩,面上一粒显眼的黑痣。
只是三秒钟内,秦曜便认出了她,怎么会忘记她呢!
是杨莹。
三年来一直代师督罚、在自己头上高悬教鞭的母夜叉,从没有给过自己好脸色看的班长大人!
毕竟是那些年,那些人,那些光影斑驳虽然不堪回首,但却让记忆饱满的片段和点滴,往往也让生命充实起来。
十六年,转身再回头,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人,此时的秦曜,怎么也无法对当年他在背地里骂了一万遍的这个女孩记恨起来。
大约是在十三年后,这个叫杨莹的女孩,因为丈夫赌博导致其公司亏空,在国家某行政部门做财务管理的她,挪用了近两千万的公款帮丈夫填补漏洞。
最终东窗事发,她逃到国外,最后又被引渡回国,锒铛入狱。
这当然是秦曜在同学会上了解到的。
秦曜没说话,冲她微微一点头,刚走进教室,又听杨莹喊道:“你昨晚没上晚自习,今天早上又没上早自习,彭老师让你第二节课下课后去办公室找他!”
哦,彭老师,彭老魔……秦曜当然也不会忘记,那个面孔方方正正、极似岳不群的中年男人的影像在他眼前划过。
秦曜此时想起来,高中时代最不应该忘记的就是他了。
对每个人来说,你高中时代班主任给你留下的印象,有可能如你后世在岛国爱情文艺动作片里看过的那些知名女星一样记忆深刻。
小学、初中时代毕竟年代久远,而大学的辅导员又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当仁不让的,那个经常语重心长地给全班学生加油鼓劲“再坚持一把,高考并不可怕,就像你平常做卷子一样”的高中班主任就在我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当然,秦曜更有理由记住班主任,因为他在高中时代的绝大多数尊严都是这个姓彭的班主任所夺走的。
“知道了,谢谢。”秦曜脱口答道。
他这一回答,倒让前排几个女生一阵诧异——
“咦,原来秦曜会说话啊!”
“对啊,还说‘谢谢’呢!太阳从西边出来咯!”
全班又是一阵哄笑。
秦曜一愣,霎时反应过来,当时高中三年,他在班上几乎没有朋友,也不和人说话。
有人搭话他一般也就点头或者摇头,这是极度自卑的一种表现,或者说是“哥的世界你们不懂,哥也不屑于与你们为伍”。
想到这里,秦曜忽地抬起了头,一百八十度地缓缓扫视着全班同学,好似一个国王在检阅他的军队一般。
全班肃静下来。
连后排几个闹的最凶的男生都没有声响了,他们发现,原本他们眼中的那个劣等生、路人丁,他眼睛里的神采,竟有些像在台上讲话时的校长的风范。
当然,这只是短短一瞬,一瞬之后,他们又恢复了原状——上课了,但任课老师还没来,他们该聊的、该吃的、该打打闹闹的,一切如初。
不会再有人去注意这个丢到人群中根本就认不出来的小男生,最多一时兴起,听听老师如何训斥他、看看他如何出洋相罢了。
但秦曜心里却有好几头草泥马在翻腾,骚年,可知你们嘲笑的这个小丑似的差等生,你们应该叫声大叔!
好吧,要代入现实身份……秦曜在这一阵环视里,认出了诸多熟悉的面孔,有些人已经忘记名字了,但记忆中的画面却愈加清晰。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他们的发型、穿着打扮,在后世人看来明显都有些土气。
但亲临这个时代,你不得不认为,这些绝大多数来自绵州有头有脸家庭的学子们,他们是时尚的,是时髦的。
世纪之交,他们的思想早已前卫,谈恋爱也不是什么神秘不可见人的事,至少秦曜就看到两对小情侣坐在一起,动作不说不雅,但也显亲昵。
他看到了班花——陶诗语,那个有“女王”之称、眼高于顶的漂亮女孩,他看到了班级的大佬——身材高大的王晶晶,家里据称有亿万家财。
他看到了成绩一直排名年级前三的学霸——陆梓涵,他是无数女生的梦中情人。
他还看到了自己的位置——本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但看到金若晓之后,他就知道了。
哦,金若晓——真弱小,久违的同桌,当年的兄弟,叫我如何缅怀你后世的悲惨命运!
不知何故,秦曜的眼眶竟有些湿热。
那些年,那些花儿,各自飘散在天涯,而今,却灿烂地盛开在他的身前,包括他自己。
再凶残的敌人,都会败给时间,何况这些熟悉的人,根本就不是敌人,不过是曾经有幸在同一段人生路上取笑捉弄过他、轻贱鄙夷过他的同学。
一十六年,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有几人,能再次虚空而来,和这些故人,恰如初见?
可惜后来,我们都各奔东西,消失在人海。
当年郑凯和梁磊因为女人而大打出手,甚至都亮了刀子,但后来,在同学会上,他们一如亲兄弟,杯酒化恩仇。
后来,班上倒数第一的学生,也是众人相谈甚欢的对象,当年那些偏见和鄙薄,都已随风消散。
后来,这些在今天看来浮华势利、薄情寡义、欺软怕硬、见风使舵的学子们,在人生各个战场拼搏,奋斗,挣扎。
有的去了边疆,有的去了海外,有的坐上了高位,有的沦为底层,但他们都在人生的战场上学到了什么叫尊重、什么叫尊严、什么叫身不由己。
后来,他们把这些在课堂上学不到的学问,教给了他们的子女,冀望子女能成为一个尊重他人、尊重自己、低调踏实的人……然后,一代代轮回和循环。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要为自己的少不经事、年少轻狂买单。
当年只是太年轻,而年轻,其实是可爱的……秦曜轻吁一口气,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这个时候,任课老师也已走进了教室,一声“上课”响起,就听班长喊道:“起立——老—师—好!”
秦曜还好及时跨上了座位,在金若晓旁边站定,和全班同学一起喊了声拖长音的“老师好”。
这一声喊罢,秦曜只觉心下悠然荡起一股脉脉温怀。
青春,就这么再次姗姗而来。
并非是男生女生卿卿我我,花前月下,并非是校园球场、汗水驰骋,并非是单车岁月,长发飞扬……不,在秦曜看来,这些都不是他的青春。
一个后世三十多岁的大叔,重来一次,一声“老师好”足以让他体悟到什么才是简单的青春。
那些年,我们只顾着打游戏、踢足球、追女孩,以为那就是青春,但那其实是放纵。
秦曜从没有如此切肤之痛地体会到,叮当叮当的校园钟声,程序化模式化的一声“老师好”,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课本……这才是青春。
不过是我们并没有珍惜过的青春,不知不觉就在手指间滑走,年少的音符便戛然而止,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