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零落的残星点在天边,远远的垂下一轮弯月。放眼东望,是一望无垠的荒野,干燥冰凉的秋风呼啸着掠过稀疏的灌木,吹到西边的闹市一条街,将醉酒人脸上的微醺抹去;霓虹灯流光异彩,又重新在他们脸上镀上一层奢靡的颜色,于是他们又开始相互张罗,开怀畅饮,醉生梦死。
北川静静看着两道截然不同的风景,一边荒芜凄凉,一边热闹非凡;他站在分割线的中间,欣赏着来来往往漂亮姑娘的长腿细腰,夜色唯独将他隐去,来往的人群不会注意到独自飘荡的孤魂,他也乐得独自一人,看遍红尘十丈,浮世喧欢。
自己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感性了?他摇摇脑袋,察觉到一个逐渐陌生的自我。是啊,住院这些天,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能够记下的东西本不多,模模糊糊的零碎记忆里,一对别人看不见的母子,却占据了他头脑里大多数空间。
他们究竟存不存在?
北川清楚地记得母子两出现的每一个画面:母亲总是抬手微笑,婴儿苦着脸,眸子里满是狠劲,好像欠了他多少钱似的。这样诡异的场景看多了,忽然发现并没有那么可怕,有时候甚至觉得荒唐可笑。好几次他都想上前打个招呼,但没有一次成功的。只要他稍稍一动,那副定格的画面就像破碎的玻璃般裂开,头脑一阵恍惚之后,再看去就不见了踪影。
难不成得了精神分裂症?这些事情说出来,就连云泽也不信吧!
那我该如何是好?放任他们两不管吗?尽管他们只是一幅画面,一副深深烙印在我头脑里,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的画面,反正别人也看不见,可不可以不去理他们,继续过好自己的生活?这样想着,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
“咱们学校建的太偏僻了,不是吗?”
一个突兀的男声打断北川思绪。北川听着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只好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在昏黄的路灯下朝他好奇地眨着眼睛。
这一看,让北川心里的熟悉感更加强烈了,他一定见过这个人,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生活中总是会有这样的感觉,见到一个场景,见到一些人,仿佛似曾相识,但事实上毫无关联,如果硬要说见过的,只可能是在梦里吧。
青年人注意到北川迷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呵着热气,说:“你可能忘了,我们去年一起上过游泳课的呀,前几天你从地铁站出来没带伞,我还捎了你一程,你还记得?”
他看北川毫无反应,急的抓耳挠腮,忽然灵机一动般打了个响指,似乎又想起些什么,说:“对了对了!那天你洗澡的时候想要上厕所,是我告诉你澡堂背后的仓库里有洗手间的,怎样,记起来了吧。”
北川豁然开朗,记忆串联在一块儿,终于想起来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时间却不知道如何称呼,只好干笑着一直说:“同学你好,同学你好。”
“我叫萧鸣,咱们可算是有缘分,今天又碰上了。”萧鸣看来也是个性子开朗的人,片刻间就忘了稍纵即逝的尴尬,他瞅瞅四周,看见来来往往的人群成双成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问:“怎么不带女朋友一块儿出来?冷冷清清一个人多没意思。”
北川听见萧鸣冷不伶仃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顿时感到有些窘迫,急忙说道:“我没有女朋友…”才刚说完,他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冰凉的雨天,淋着雨的白衣小倩,神色也忍不住暗淡了几分。
萧鸣看在眼里,忽地哈哈一笑,搂着北川的肩膀,贼眉鼠眼地说:“看来你也是人类的好朋友:单身狗。咱们算是同道中人了,来来来我带你去搓一顿烧烤,看你迷离的小眼神,有喜欢的姑娘吧!我最喜欢听那些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了,你给我说说,我给你出谋划策!”
北川无奈萧鸣的热情,恍惚中好像看见云泽的影子,怎么自己身边尽是些像这样没有正经的人?
但就是这样的人,才会成为自己的好友吧!
他嘴上没有答应,脚步却是毫不犹豫地迈起来,两人朝着热闹的商业街走去,只留下一道拉长的影子。黑夜往荒野的深处延伸扩张,掩埋了一步步从远方走来的脚印,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可能只有盘旋的清风,才能一一诉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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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你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她称自己叫’小倩’?”萧鸣一双眼睛瞪得像两颗铜铃,满脸惊讶的表情,张开的嘴巴里几乎可以塞下整整一颗鹅蛋。
北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表达可能有些不妥,让萧鸣误解了自己和小倩的关系。他们之间又能有什么关系呢?萍水相逢罢了,只要小倩不把他当成猥亵女生的色狼,他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有什么非分之想。想到这里,他支支吾吾地又说:“我只是觉得小倩是个漂亮的姑娘,我们还…”
“我明白我明白。”萧鸣挥了挥手,猛地灌了一口啤酒,吐出胸腹里的浊气,叹息一声,说:“想不到你也是个痴情男儿,那小倩若知道你这般思念她,定然深受感动,说不定就投怀送抱了。你怎么不去找她说说?”
“我…我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如何表达心意?”北川也轻轻啜了一口啤酒,微微的苦涩辛辣之味从喉头烫到腹中,让他浑身暖和起来。他本才出院,不宜喝酒伤身,但偏偏今晚颇有兴致,又在萧鸣的怂恿下,开始微微喝几口,到后来越发不可收拾,竟是喝出了几分醉意。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小倩,你在哪里?北川眼神迷离,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思念的酸楚和抑郁之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总算明白,罗密欧拼命想去见祝英台,是怎样一种滋味了。
好像有些不对。但他那颗被酒精麻木的大脑一时半会儿也没反应过来,是不是把人家悲剧男女主角配错对了。思来想去心中又浮现出小倩的影子,只得举起酒杯和萧鸣对撞一下,大喊一声“干”,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世间又多出一个为情所困的男子,还是一个傻得无可救药的呆瓜。
“你又是如何与小倩相识的呢?”萧鸣问。
北川楞了一下,想起那天让人心惊动魄的场景,酒意也醒了几分。总不能说本来是去抓鬼的,结果反倒让个美丽的姑娘把魂给勾了去,且不说萧鸣信不信自己那些离奇的遭遇,若是一个新时代大学生胡乱宣扬封建迷信思想,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萧鸣看北川不说话了,咂咂嘴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说:“得,看来是酒还没到量,先给你满上。”他又打开了一瓶啤酒,边倒边嚷嚷:“哥们儿你不和我说,我没法帮你出谋划策啊,说吧,没什么丢脸的,我绝对不笑你。”
“说来话长啊。”北川重重呼出一口气,片刻间就做出了打算,他要把那些遭遇全部说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他打心眼里信任眼前这个才结识一小时不到的朋友。
“绝对不笑。”萧鸣一脸严肃。
“我是去抓鬼的,结果不小心认错了,然后遇到了小倩。”北川想着,又在酒精的催化下,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经历倾吐出来,眉目间的愁苦之意更加浓厚了几分。
萧鸣静静地听着,出乎意料的,他竟然没有吃惊,反而颇有兴致,就像在听电影里的恐怖故事。北川话音刚落,他的嘴边居然微微弯起一道弧线,似有深意地笑了笑。
“兄弟,你病得不轻啊。”萧鸣眉梢一挑,目光炯炯有神,说:“哪里有什么鬼神,都二十一世纪了,咱们作为新时代的青年,生长在红旗下,沐浴在春风里,封建迷信那一套,早就被社会主义的铁拳砸成碎片了。”
“你倒是一套一套的。”北川苦着脸,一脸懊恼,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是我的精神上出了问题。”
萧鸣把手再次插在裤兜里,身体一仰靠在了沙发上,眯起眼睛,轻声说:“不过说起灵异事件,咱们学校这几天倒是有些传言。”
北川眼皮一跳,身体往前凑去,问:“什么传言?我这几天都住院了,没见过几个同学。”
“两个传言,’诈尸’和’猛鬼现身’,你想先听哪一个?”
“老套的桥段啊,怎么感觉像在玩儿恐怖游戏?选哪个都会吓死我吧。要么我抛硬币决定?”
“我这里还真有一个。”萧鸣从兜里掏出一个锃亮的硬币,坏笑着递过来:“要不要试试?”
“你倒是个机器猫,什么都有。”北川挥挥手表示不用,说:“我也不矫情了,先说’诈尸’吧!”
萧鸣神秘地眨眨眼睛,问:“前段时间有个宿管阿姨自杀了,你听说了吗?”
北川呼吸加重,脑袋里浮现出那天太平间里,从死人嘴里伸出的长舌和她喉咙里吐出的嘶哑话语,心想我不仅知道,还见过呢!他点点头,说:“听说了。”
“那你一定不知道,她的尸体在第二天下午,从太平间里失踪了吧!”
“什么?!”
北川惊骇不已,宿管自杀死去的第二天下午,不正是他和云泽二人去看尸体的时间么?当时她明明还好好地躺在医院负一楼的停尸房里啊!
“这个说法最先是从在校医院实习的医学生嘴里传出来的。据说当天下午整个保卫科大张旗鼓开始在校医院周围展开搜索,表面上说是调查自杀案件的线索,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幌子,校医院离自杀的仓库隔着三栋男生宿舍,就算调查,也该去调查仓库,而不是在医院附近瞎转悠。”
北川耳边开始嗡嗡作响,不安的感觉开始涌上心口。
萧鸣没有注意到北川神态的变化,继续自顾自说着:“我有个医学院的同学说,校医院停尸房的门锁是双面的,像冷库一样,里面是密码锁,外面是电子锁,里面想要出来的话得知道密码,外面想要进去的话得有钥匙,但唯一的一把钥匙在校保卫科长郝凌志手里,天知道那具尸体怎么从这样一个密室里凭空消失的。”
“也许尸体根本没有消失,这也不过只是一个谣言罢了。”北川颤抖着手拿起啤酒,重重地喝了一口。
“但有人说看见了。”萧鸣无奈地耸耸肩,说:“当天夜里,一对到香庭小院里打情骂俏的情侣声称,他们看见了一个躶体的女人,从地下飞窜起来,狂奔着消失在夜色里,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眼花了?现在倒好,学校的论坛大半都被这件事情刷屏,校医院门口聚集了一群灵异事件爱好者,争着抢着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北川脑海里浮现出一具惨白的尸体,乱发飘飘,手脚畸形,浑身泥土污秽,但却身形灵活地在黑夜里奔跑,肚子里一阵反胃。他强忍住胃里翻滚的酸味,极力想要跳过这件事,于是又问:“那第二件事情呢?”
萧鸣沉吟片刻,说:“如果说’诈尸’是空穴来风的话,那第二个谣言就比较可信了,毕竟有图有真相嘛!论坛的另一半,就是在讨论这件事。”
他拿出手机鼓捣两下,调出了一张图片,递给北川,说:“有人声称那个自杀的宿管不仅尸变,就连魂魄也变成的厉鬼,阴魂不散。更有人直接拍到了那个厉鬼的样子,这几张图片在论坛里疯转,你看看吧。”
北川接过手机,才看去的第一眼,耳边就响起晴空霹雳,手一抖差点没有把萧鸣的手机摔在地上。
为什么是这里?
画面十分阴暗,显然是在夜里拍摄的,但依稀可以分辨出照片的内容:漆黑的夜空下,巨大的榕树在狂风里摇摆,旁边是空无一人的排球场。就在榕树的顶上,隐约可见一个苍白的人影,站在最高的枝头,似乎在鸟瞰着沉眠的大地。
这里不就是那天遇到小倩的地方吗?
北川迷惑了,他几乎快要认为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但事实就在眼前,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为什么宿管阿姨要在这个时候自杀?为什么自己才去看到她的尸体,就传言尸体失踪?为什么是在遇见小倩的地方闹鬼?一个个的疑团仿佛黑洞般不断牵引拉扯他的思绪,他感觉自己仿佛沿着一条冥冥中定好的路线,逐渐走入泥沼之中。
是越陷越深,淹溺窒息,还是摆脱困境,逃出生天?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其中千丝万缕的关联,只是你没有找到而已。”萧鸣忽然说道。
北川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他猛然抬头,想从萧鸣眼里得到答案,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也好,至少不会像无头苍蝇般胡乱飞撞。
但他却只看到一张落寞疲惫的脸,萧鸣那双原本明亮的眸子顷刻间失去了所有色彩,似乎回想起什么伤心欲绝的往事;尽管他刻意掩饰,却依然流露出大哀莫过于心死的痛楚,就好像隔着天河遥望织女的牛郎,绝望,自卑,愤恨,却不舍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