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静,寒色碎,狐裘不暖锦衾薄。厢房内的孤灯闪着昏黄而沧桑的微弱光芒,慕致远握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暗暗出神,燕北一行经历的所有事情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一一掠过,迟迟抹不去那人满头的银丝和冰雪无情的容颜,回荡在耳边的是那人清冷如刀的六个字:后日,启程,回京。
慕致远仰头喝下冷茶,凉意透心,默默地对自己说:“回京吧。”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哭闹声,他披衣而起,踱步至前院,原来正是楚忠良的两位姬妾闹着要进将军府,守门的士兵冷冰冰地握着长戟阻拦,楚忠良手忙脚乱的安抚着两位姬妾。
“胡闹!”慕致远低声斥道。
“她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住得离本公子近些。”楚忠良嘟囔道。
两位妾室停止了哭闹,仰起梨花带雨的脸,殷切地望向慕致远。
“楚忠良,楚公子,现在是什么时候她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慕致远厉声道。
“将军府那么多客房,怎么连一间空房也没有了吗?”楚忠良反驳道。
“将军府是什么地方?是将军的治所和幕府!她们是什么身份还要我说吗?”慕致远冷冷地道,“楚忠良,你给我牢牢地记着,不要仗着家世余荫,门第之盛胡作非为!成王府的脸面被你丢尽了没有关系,你若是丢了朝廷的颜面,回京后圣上问责,你可担当得起!你兄长楚怀英若知道你如此德性,九泉之下恐怕也难瞑目!”
楚忠良嗫嚅着,没敢应答。
玄机阁的方向忽然火光冲天,人影憧憧,有人高喊“抓盗贼”。可是祸不单行,盗贼还未捉到,秋惊寒的院子又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抓刺客!”
“抓盗贼!”
两种喊声此起彼伏,错杂交融。慕致远匆匆向秋惊寒的院子赶去,却与迎面而来的张远撞了个满怀。
慕致远攥住张远的衣襟沉声问道:“快告诉我,将军怎么样了?”
“玄机阁未有损失,让慕大人受惊,是旷达的不是!”张远低声应道,伸手微微用力握了握秋惊寒。
答非所问,语含机锋。慕致远瞬间了悟,松开手才发现手心布满了细汗,心中一阵后怕。不敢去想象若秋惊寒遇刺了凉州会怎样,燕北会怎样,西北会怎样,天下又会怎样。
“府中现在乱得很,旷达送大人回房吧。”张远又低声道。
慕致远紧了紧外衣,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慕致远回房后,过了好一阵子将军府才渐渐归为平静。尽管慕致远内心极为不平静,他还是逼着自己和衣而睡了。
三更,万籁俱寂。忽然鼓声大作,惊天动地,战马奔腾,气吞山河。
慕致远行色匆匆地赶到城楼上,但见城门大开,火逐风飞,一派通红,漫天彻地;城墙之上,燕北军数百人拈弓搭箭,觑着并州军士便一箭射去。此时风声正大,火光之中,并州军士哪里听得弓弦声响?只能一一被射中肩窝,翻身落马。夜空中的星光,远处冷冷的雪光,四处蔓延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凉州城;燕北军的厮杀声,并州军的惨叫声,隆隆的战鼓声,响成了一片。
千军万马中,慕致远望见那人铁马,银枪,银袍,金甲,披坚执锐,强大而沉默,所到之处,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泼水不能入,矢石不能摧,残骑裂甲,铺红天涯。所谓“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大抵不过如此吧。
“一将成,万骨枯。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慕致远忍不住合上悲悯的眸子,低声念道。
“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耳畔传来张远深深的叹息,不知何时他也到了城楼上。
“多谢旷达劝慰,想不到同是文人,却不及旷达看得通透。”慕致远苦笑道。
张远将深邃的目光望向火海,幽幽地道:“以杀止杀,以战之战,未尝不是无可奈何之事。犹记得当年漠河一役,凉州沦陷,老弱妇孺无一能幸免,尸横遍地,流血漂橹。至今想来,若不是将军力挽狂澜,仍是不寒而栗。”
“祸起萧墙,手足相残,难免令人扼腕叹息。”慕致远叹道。
“慕大人,请看东边持盘龙棍的那人!”张远神秘地笑道。
遥遥望去,只见东边有一员银袍小将,肩上扛着一面战旗,黑色的旗帜上火红的“秋”字迎风招展,手中持着盘龙棍,走到哪儿,打到哪儿,嘴里大声喊着:“沈某来也,缴械不杀!”
慕致远微微一笑,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他知道秋惊寒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
“想不到闻名天下的盘龙棍竟然在沈将军手中,变得其貌不扬。”慕致远笑道,“不过,这倒还真像你们将军会做的事情。”
张远捋须而笑:“前年盘龙棍在西域出现,盘龙择主的消息在四海八荒传得沸沸扬扬。那时候沈将军成天抱怨没有趁手的兵器,将军不胜其烦,单枪匹马去了西域,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取了盘龙棍回来。将军嫌弃盘龙棍戾气太重,放在大火中淬炼了三天三夜,用牛筋裹了三层。后来又嫌弃它丑,索性赏给了沈将军。”
“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典故。”慕致远忍俊不禁,“盘龙棍没毁在你们将军手中,也算是万幸了。”
“将军说,玉不琢,不成器。”张远轻笑。
慕致远哑然失笑,无言以对。
两军厮杀,热战正酣。东南、西北角两处忽然鼓声如雷,两支队伍杀入,黑压压的一片,根本分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马。火海中,旍旗相照。随后传来两声大喝:
“渔阳梁文锦率军前来助阵,谁敢迎战!”
“晋阳东方佐率军前来助阵,并州军粮草被劫,还不速速投降,缴械不杀!”
恍若天降神兵,如虎添翼,燕北军士气大振,杀声震天。直到这时,太史谋才知道秋惊寒用的是缓兵之计,并州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悔之晚矣。
“太史老贼,哪里逃!”
“太史老贼,还不束手就擒!”
西边传出秋惊寒的清冷的吼声:
“敌首伏诛,缴械不杀!”
“敌首伏诛,缴械不杀!”
东边传出沈黑妞中气浑厚的回应:
“敌首伏诛,缴械不杀!”
“敌首伏诛,缴械不杀!
随后,四面八方都是回音。兵败如山倒,并州军大势已去,军心涣散,被打得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大局已定,慕致远与张远拢拢衣袖,缓步下了城楼。
直到五更,张远方命人鸣金收兵。毫无疑问,燕北军大胜。
燕北军升帐而坐,秋惊寒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主位,左右文武分列,武将一一出列报战绩,张远左右二手各执一只狼毫,奋笔疾书。帐下整齐地跪着并州将领近百人,捆成粽子似的。
约半晌,秋惊寒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血染征袍红透金甲。天际星光淡淡,远处雪光冷冷,她那清华的容貌比星光淡几分,比雪光冷几分。锐利有神地目光宛若沉浸在水中的寒星,在帐下并州将领之间来回逡巡,慢悠悠,冷冰冰。直到战事汇报已毕,账内鸦雀无声,她才慢慢地收回目光,右手食指在桌面轻轻叩了叩。
随后,两人被军士从帐外拖了进来,一人虎背熊腰,灰头土脸,正是并州都督太史谋。另一人稍稍体面些,一身蓝衫,风尘仆仆,脸色苍白,正是太史亮。
秋惊寒扫了二人一眼,哑声道:“太史谋,自漠河一别,至今已有三年。犹记当年,携手共进,烽火狼烟,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漠河一役险胜,太史一族功不可没,并州军功不可没。谁能想到,你今日竟会成为阶下囚。自本公子掌管燕北后,夙兴夜寐,拒戎狄,抗丘兹,私下常想若能联合并州、幽州、西北,励志图新,西戎北狄何愁不灭,可终究是事务繁杂,分身乏术,未能付诸行动。去年秋,本公子途经并州,初时见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未尝不欣喜,以为北定之日不远矣。不想你做贼心虚,误以为本公子发现了你们的不轨图谋,竟派来杀手一路追杀,谁知弄巧成拙,竟让本公子发现并州私自冶铁,起了疑心。而你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随后朝廷弹劾本公子的奏折如雨后春笋。你以为圣上宣召,本公子一定会返京述职对麽?可是你忘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本来,你盘踞并州,静候时机,本公子也无可奈何,待天下一变,兴许能成就一番大业。可偏偏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朝廷御史巡查,北狄来犯,对你来说是时机,对本公子来说难道不是时机麽?并州谋反,对燕北军来说,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燕北焉能不提防?”
“如此说来,燕北常年悍匪横行,从开始就是假象?”太史亮问道。
“正解。若无那些‘悍匪’,并州如何能获知燕北军的动向?又如何可得知将军的行踪?”张远微笑道,“一举剿灭后,州军也就成了聋子瞎子,肯定会慌。如此,引蛇出洞之计算是成功了。”
“原来如此,那渔阳的大军也在凉州?”太史亮又问道。
“正是。漠河一役,燕北军名声大噪,战后主力留守渔阳,由梁老将军全权掌管,这事天下皆知。北狄来犯,收复古浪郡的主将是梁老将军,副将是莫小将军,而攻打丘戎的真正主帅是将军,不过是将旗互易,掩人耳目。如若子明知道渔阳大军早一步进入了凉州,一定会按兵不动吧?”张远笑问。
“难怪不过短短七日,就传出丘戎一败涂地的消息。”太史亮仰天长叹,“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秋惊寒尽得其精髓,子明自叹弗如。凉州一役,真是一步错,满盘皆输。”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自古如此。”张远沉声应道。
“晋阳诈降也是你的计策?”太史谋猛然抬头望向秋惊寒。
“晋阳不谋反岂能让并州军大摇大摆地进入凉州?又岂能截断粮道、夹击并州军后翼?”秋惊寒淡淡地道,“为了能让并州军顺利进入凉州,本公子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那日城墙上,两军阵前,你中箭吐血,此事总假不了吧?”太史谋不死心地问道。
“三年前,太史谋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无人敢质疑。可是,你忘了,你已经老了。”秋惊寒嗤笑道,“如果本公子不受伤,岂能揪出内应?”
慕致远心中微微一惊,不禁抬眸向秋惊寒望去,不知该说她深谋远虑,还是说她生死置之度外。
“如果老夫昨夜夜袭,又如何?”太史谋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不如何,本公子料定你不敢。”秋惊寒勾唇冷笑道,“其一,连攻四日,凉州岿然不动,想必不少并州将士心中都在打鼓城内到底有多少兵马;其二,本公子的那一番劝降,必然导致军心不稳;其三,只要未亲眼见到本公子的尸首,你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不是麽?”
“罢,罢,罢,时也命也。秋惊寒你也不要高兴太早了,北狄、丘兹的七十万大军正等着你呢。”太史谋狞笑道。
“区区七十万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可惜你等不到那一天了。”秋惊寒淡淡地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成王败寇,老夫无话可说!”
“近年并州休养生息,大兴水利,百姓安居乐业,太史氏当居首功。”秋惊寒淡淡地瞥了慕致远一眼,顿了顿,叹道,“私自征兵,私自冶铁,按律当斩!然而,顾念到尔曾经是有功之臣,且年事已高,给你留个全尸,喝下这杯酒吧。”
慕致远颔首,多事之秋,恐夜长梦多。
太史谋接过军士手中的毒酒一饮而尽,倒地不起。
秋惊寒微微一叹,将目光转向了垂首不语的太史亮。张远扯了扯她的战袍,微微摇了摇头。隔了半晌,她挥了挥手,太史亮被拖至一旁。秋惊寒揉了揉额角,右手支着下颚,眸光从每一位并州将领的脸上扫过,淡淡地道:“该说的,本公子早就说了。众所周知,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若愿意归入本公子麾下,上阵杀敌,本公子愿意上表朝廷,给予戴罪立功的机会,以观后效。慕大人,如此妥当否?”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本官回京后,愿向陛下请求从轻发落。”慕致远颔首。
“至于不愿意的,谋反之罪当如何就不消本公子来说了吧?一夜未合眼,本公子没那兴致跟你们唠嗑。听好了,本公子只说一遍,愿降的向右移一步!”秋惊寒冷冷地喝道。
帐下并州将领不禁微微一颤,近六成向右移出了一小步,垂头丧气。
“剩下的,全部推出去砍了!”秋惊寒冷笑道。
霎时,帐外涌入五十余军士,拖起未移动的并州将领便快步往外走,随后传来由近而远的咒骂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秋惊寒波澜不惊,太史亮面无人色,并州将领大气不敢出,燕北将领、幕僚垂手而立。
过了许久,秋惊寒缓缓地道:“旷达,给并州将领松绑。”
这时,沈黑妞悄然退出了军帐。张远略含担忧地飞快看了秋惊寒一眼,使劲地点了点头,亲自给并州将领一一松绑,扶他们起身,随后简单交代了几句,匆忙地遣散了众将。
慕致远心存疑虑,故意走在队伍的最后。不经意间回首,却见秋惊寒用右手支着身子慢慢起身,全身颤抖,满头大汗,张远大惊失色地伸手去扶她。
慕致远三步并作两步,快张远一步扶住了秋惊寒,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
“失血过多,加上腿寒发作。”张远皱着眉头应道。
慕致远只觉血腥味扑鼻而入,见秋惊寒面色苍白如纸,气喘吁吁,伸手给她切脉,皓腕冰凉入骨,脉象浮而细软,轻按可得,重按反不明显,是为濡脉,沉声道:“恐怕不仅仅是如此吧,军医呢?”
“沈将军已经去传军医了。”张远低声应道,“应该马上就到了。”
少顷,黑妞拎着一名老军医急匆匆地赶来。黑妞接过秋惊寒,将二人赶出了军帐。约莫过了一刻钟,帐中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慕致远却觉得仿佛等了很久,张远也忍不住来回踱步。稍后,黑妞面色不好地端出两盆血水。慕致远忍不住问道:“究竟怎样了?”
黑妞侧身让开,摇头叹道:“除了旧伤,腰部还挨了一刀,伤口约一尺。公子请二位进去。”
慕致远与张远赶忙进帐,黑妞跟在后头。烛光之下,秋惊寒侧着身子卧在榻上,披着一张毫无杂色的虎皮大貂,白发遮住大半清秀的容颜,凤目半阖,唇角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右手食指下意识地敲击着床沿,发出清脆的轻微声响。
三人静默地立在一旁,不敢打扰她的沉思。约一炷香后,秋惊寒舔了舔干燥的嘴角,低声道:“慕大人,太史氏把持并州多年,太守一职一直形同虚设,谋反现在算是平定了。安抚民心,修建工事,衙门吏治,兵将调遣等善后事宜,按律当等朝廷派遣的新官到任后再一一实施。可如今北地战事吃紧,时不我待,当如何?”
慕致远微微一沉吟,温声分析道:“京城远在千里之外,待调令下来已是年后了。而善后事宜却迫不及待,稍有不慎,极有可能引发暴动。凉州一战,并州军虽然损失惨重,然而并州留守军士不下数万,如何妥善安置极为重要。如今看来,朝廷调令,恐怕是等不及了。”
他顿了顿,心中一动,又接着微笑道:“也不是全然束手无策。”
“请慕大人明示。”张远应道。
“燕北幕僚不下百人,六成以上是有识之士,对治国均有自己的真知灼见,治理一个并州绰绰有余。而调兵遣将事宜,只要秋将军愿意出手,那么必然是马到成功。”慕致远正色道,“再者,收编并州军后,也可为当前的战役助一臂之力。”
“无朝廷的调令接管并州,难洗僭越之嫌。”张远摇头。
“平定太史氏谋反的战报还未发往朝廷吧?”慕致远问道。
张远摇头道:“伤亡情况还未统计完毕。”
“那就先别发了,由本官随身带回京城。日后若陛下问责,本官全权承担。”慕致远叹道,“天亮后,本官即返京。待太史谋战败的消息传到京城,并州应该已在掌握中了,朝廷的调令应该也到边关了。那时候,御史台的某些腐儒即便是上奏闹事,陛下也会想方设法压下。”
张远深深看了他一眼,深深一揖。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本官的职责所在,旷达不必如此。”慕致远叹道,“只是,如今北地烽火四起,将军有伤在身,还是临危受命,四处奔走,子归于心不忍。”
“由秋某暂时代管并州也并无不可,只是本公子没有那个耐心和精力留在并州太久,太史氏将会被连根拔起,在并州处决。”秋惊寒张开眸子低声道。
“恕子归无礼,敢问将军有何打算?”慕致远微微一惊。
“虽燕北早就有布署,然而此番敌军来势汹汹,隗克敌凶残,夏侯平狡诈,二人联手,秋某若不亲临沙场,燕北危矣。”秋惊寒淡淡地道,眉眼间一派平和。
“将军亲赴沙场,那并州、凉州该由谁来主事?”慕致远忍不住追问道。
“并州交给太史亮,凉州留一副将,驻军五千。”张远答道。
“太史亮归降了?五千军士能守得住凉州?”慕致远大吃一惊。
“收服太史亮之事,将军自有妙计。凉州如此布署,将军自有她的道理。”张远促狭地笑道,“大人若想知道其中的缘故,回京后不妨看看《凉州志》吧。”
慕致远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心存疑惑:《凉州志》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一本记载凉州各地风土人情的破书籍麽?
秋惊寒忽然朝黑妞招了招手,对她低声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黑妞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布袋返回,往慕致远跟前重重一扔,笑嘻嘻地道:“御史大人即将回京,这是我们将军送的礼物,还请大人笑纳。”
慕致远瞟了一眼,看着像一个人,心中纳闷:“难道是楚忠良那小子?应该不会吧,那纨绔对黑妞尚且心怀畏惧,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招惹秋惊寒。”
果然,张远接下来的话证明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月前收到了成王的亲笔手书,恳请将楚公子留在军中……”
“求之不得。”慕致远笑道。
“此外为了大人的安危,大人带来的三千军士恐怕也不便回京了。”张远接着正色道。
慕致远微微一愣,随即明了对方的苦心是为了西北的刺杀不再重演,大概猜出布袋中人的身份,点头道:“一切从简,有劳旷达安排。”
谈话结束后,慕致远回到厢房洗漱,略微休憩了一会儿。天色大亮,他退下身上的官服,换上了宽博的衣衫,高正的巾帽,书生打扮。推开门,正见到张远领着扮作书童、管家、脚夫的五名侍卫过来,二人想法不谋而合,相视而笑。
“这五人都是将军的亲兵。”张远道。
“有劳诸位,小生这厢有礼了!”慕致远像模像样地作揖道。
“少爷折煞奴才了。”五人异口同声地道,纷纷回礼。
一行七人缓步向外走去,慕致远低声问道:“今日府中似乎极为安静,难道……”
“辰时,大军已开拔。兵贵神速,不敢耽误。”张远低声应道,“崔太守与百里将军昨夜也已趁乱离开,他们未能亲自向大人请辞,托旷达达向大人致歉。”
“西北狼烟已起,本该如此,无需拘礼。”
慕致远唇角蠕动,忍不住回首望了望将军府的大门。惦念的人未露面,面色不显,心底却难掩失望。明知道那人分身乏术,明知道见或者不见都会是满满的牵挂,可是却还是渴望再见一面,想问问伤情如何,想再和她说几句话,想要真心地道声珍重。可是,他不能问,因为内心深处知道,那人大抵是不会来了。别人看到的是她“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智谋,他看到的却是满身的伤痕与无可诉说的沧桑。她那样的人,历经了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早已隐忍以行,冷心冷情;早已笑而不语,痛而不言;早已不泣离别,不诉终殇。
张远一直送到城外,慕致远再三请辞,这才作别。
回望凉州,回望战后的残垣断壁,回望城头的旌旗,回望经历的一切,慕致远神色怅然,叹道:“今夕一别,不知何日再相逢,相逢也不知是何种光景。战场上瞬息万变,刀剑无眼,望君珍重!”
“大人珍重!”张远深深一揖。
慕致远闭上眸子转身往马车走去,落寞万千。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慕致远蓦然回身,惊喜交加。果然,赶车的人是黑妞。
“将军。”张远朝马车行了一礼,退至一旁。
“这是北地各处的山脉水系地势图,都是将军亲自丈量,亲自绘制,也是玄机阁中最重要的宝贝,请大人转呈给陛下。”黑妞从怀中掏出几册竹简郑重地交给慕致远,红着眼,咬了咬唇,哽咽道,“倘若……··”
“没有倘若!”慕致远厉声打断,“我一定会完好无缺地将它交给陛下。”
慕致远知道她想说的是倘若将军遭遇不测,或者此役失利,把它交给下一任燕北统帅,他怕一语成谶,只有生生打断,才能稍稍安心。他知道这是秋惊寒多年游历北地的心血,也是军事舆图。如此慎重地托以后事,可见此战的艰难,恐怕秋惊寒的身体伤的比想象中的还要重。
慕致远顿了顿,缓了缓语气道:“你们这是启程去并州了麽?车上是你们将军吗?”
黑妞点了点头。
“我能,我能看看她吗?”慕致远踌躇低声道,终于还是忍不住。
黑妞略略一犹豫,低声道:“外面风大,将军此时恐怕是禁受不住。”
“如此,失礼了。”慕致远一揖,身子一纵,便卷帘跃入了马车。
尽管小心翼翼,可是慕致远带入的冷风还是使倚靠在车壁上的那人低低咳了几声。慕致远内心又是欢喜,又是歉疚,欢喜是因为能够再见她一面,歉疚是因为自己失礼给她带来的病痛。
车中很宽敞,布置得很细致,炉火、点心、书籍、披风、貂裘、毛毯、茶、酒、琴、棋、文房四宝一一有序地放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而最醒目的莫过于她怀中半阖着眼睛假寐的鹦鹉。她抬起头,露出苍白的脸,尖瘦的下巴,眼底有着淡淡的青灰色,难掩疲惫,谁也无法想象昨日还在战场厮杀的秋将军竟羸弱如斯。
“你,你还好吗?”慕致远小心翼翼,却又温柔地问道,生怕惊扰了她。
“无事。”她淡淡地道,声音沙哑得很厉害,半垂着眸子,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我会火速赶回京城,将北地发生的一切上达天听,朝廷上的事情你不要太担心。”慕致远心中一阵难过,恨自己能做的仅仅是让她少些后顾之忧。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无悲无喜。
“你,将军是否有话要嘱咐子归或者带给陛下?”慕致远迟疑地问道,吃不定她是否真有话要说。
她抬起眸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费劲地吐出两个字:“江南。”
“江南?江南官场?这个你放心,待我回京后便请旨出巡江南,肃清各州府。我知道,江南贪官不除,北地粮饷难以为继。”慕致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缓缓地点点头,又慢慢地道:“我偶染微恙一事,请勿告知陛下。临阵换帅,兵家大忌。”
“若陛下问起,我,我怎能欺君?”慕致远面有难色。
她勾了勾嘴角,似嘲非嘲,似笑非笑:“大人若有十足的把握劝阻陛下得知末将卧病在床还能不御驾亲征,那就请便吧。”
慕致远不语,天子对她有多在意,他心知肚明。
她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放下茶杯,从袖口抽出一方锦帕,在慕致远惊愕地目光中咬破手指,写下一行血书: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天子呼?
她慢条斯理地折叠好,连着怀中的那只鹦鹉一同递给慕致远,淡淡地道:“这些,请大人交给陛下。”
慕致远接过锦帕与鹦鹉,私相授受四个字在喉头滚动,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口,胸口宛若被剐走一块,钝痛一阵接着一阵。
她瞟了他一眼,仿佛洞悉他心中所想,云淡风轻地道:“比起生死,私相授受又算得了什么呢?慕大人,你说是麽?”
慕致远压下心中的刺痛,无力地点了点头。
仿佛未见到他的失态,她又从身后拿出一张桃木弓,递到他跟前:“这张弓,请大人交给舍弟。家中幼弟,失怙失恃,极为顽劣。大人博学多才,若能代为看护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从未听人提起过秋府的小公子,慕致远微微一惊,抬头看到她眼角细碎的温柔,心中一动,又是一痛,她这样形同托孤,自己怎能答应,又怎敢答应,只能低声道:“子归才疏学浅,恐难以胜任。你,你要保重自己。”
她见慕致远如此惶恐的样子,不由多看了几眼,似笑非笑地道:“秋惊寒若死了,不知有多少人喜极而泣,本公子岂能令他们称心如意?本来许诺幼弟,今年回去陪他守岁,如今恐怕是又得失约了。”
她垂眸,端茶送客,不再去欣赏慕致远白里透红的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