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阳落山,天子才命群臣散朝。不少年纪大的、体弱的臣子是面无人色地被抬回府。慕致远将地势图与鹦鹉呈给陛下时,天子颤抖着接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图册与鹦鹉,爱不释手,感慨万千。
“此番出行,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许。子归,你想要些什么赏赐?”天子和煦地笑道。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潇洒是路人。子归就是劳碌命,赏赐不要也罢。”慕致远索然无味地应道。
“你入仕以来,东奔西走,功绩斐然。世子的册文、印玺我早已为你备好,要不我立刻下诏册封?”天子商量道,“其实,这圣旨早就该下了,只不过你这几年也鲜少待在京城,因而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时机。我总是想等着你回来,亲自给你册封,看看你华服加身的样子。”
“多谢陛下厚爱,但是您知道的,子归志不在此。”慕致远摇头失笑。
“当年让你入仕,你也是这般回答我的,现在这官不是做得好好的麽?”天子瞟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淮北王嫡长子不愿册封为世子,这简直是胡闹。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你都给我好好收起来。”
“子瞻虽然性子不怎么好,可他毕竟年幼,他,他也是父王的嫡子……”慕致远低声道。
“已经束发了,还年幼?世子之位是他该觊觎的吗?他若真有出息,日后朕封他个郡王也未尝不可。”天子皱眉,极为不悦。
慕致远低头扯扯嘴角,无法应答,心头却一阵温热。
“他就是仗着你宅心仁厚,才一次又一次地胆大妄为。”天子又念道。
“表兄,此事子归自有主张,你就宽宥宽宥吧。”慕致远微笑道。
“也罢,清官难断家务事,朕就先由着你。但是,慕子归,你给我好好记着,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休怪我让慕家断子绝孙!”那张俊逸秀气的脸上布满狠厉之色,半点都不加掩饰。
“我知道,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慕致远低低地应了一声,“堂堂的御史大夫哪能那么容易就呜呼哀哉。”
“宫中没人敢扰你的清静,要不你就在宫里歇几日吧?”
“多谢皇兄厚爱,可是子归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去处理。”慕致远笑了笑,“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子归必然来宫中避难。”
“每回都听你这样说,就没见你来。”天子恼道。
“子归这不是王府都没回,就先进宫来见皇兄了麽?”慕致远还是淡淡地笑着。
天子低声叹了口气,朝慕致远摆了摆手。
慕致远拜别天子后,转身便去了城南。沿途古旧的宅院,铺满青石的老街,颓坯的篱墙,破旧的酒馆,唾沫横飞的说书人,故作深沉的占卦人,热闹而沧桑。问了许久,才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那儿打探到秋府的去处。走了很远,慕致远还清楚地记得那老者瞪着浑浊的双眼颤巍巍地打量他的样子,沧桑的脸上满是忧虑。
在京城的最南端,终于寻到了秋府,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慕致远望着摇摇欲坠的匾额,敲了敲斑驳的大门。许久之后,一位瘸着腿的老者开了门,探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响起洪钟似的嗓门:“公子,找哪位?”
“贵府小公子在麽?”慕致远温文尔雅地笑问。
“什么?小公子?小公子在书房。”很显然,这位老人耳朵也不怎么好使了,他答着话,却并未让开身子请客人进门,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将慕致远打量了个透。
“在下慕致远,是贵府大小姐秋惊寒的朋友,受她之托前来拜会小公子。”慕致远好脾气地行了一礼。
老者这才请了慕致远进去,一瘸一拐地领着他往里走。进了院子,却又是另一番风景。庭院深深,不知几许;杨柳依依,随风飞扬;竹声萧萧,清新秀雅;寒梅点点,暗香袭人。地上铺满落叶,夹杂着点点残红,宛如写意山水般的自然。一砖一瓦,一雕栏一转角,透出岁月的斑驳与无言以喻的雅致,尘世的繁花就这样被一点一滴地隔离在城墙之外,漫步其中,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仿佛返璞归真,斩断了牵挂,遁入了空门。
暮色四合,缓缓流淌的淙淙泉水冒出袅袅的白烟,给院中的景致染上了丝丝缕缕的飘渺之意。慕致远跟在老者身后,缓缓地踏着步子,眸中掩不住的赞叹。府中仆从寥寥,见了外客,没有丝毫惊讶,微微一礼后,便又各自忙活去了。
记不清转了多少楼台,绕了多少庭院,老者终于在一座竹楼前停了下来,弯腰行礼,默默退了下去。竹楼远远望去,像开屏的金孔雀,又像翩然起舞少女的裙角,雅到极致,也美到极致,似乎还能闻到那清雅的竹的幽香。
竹楼中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身粗布衣,眉目浅浅,土木形骸,不自藻饰,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墨色的眸子静默地望着慕致远。
慕致远慢慢走近,闻着从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淡雅檀香之味,温声笑道:“在下慕致远。”
“淮北王大公子?御史大夫?”少年歪着脑袋脆生生地问道。
慕致远觉得有些意思,笑容愈发明媚:“今日来拜访小公子的慕致远是秋将军的朋友,表字子归。”
“哦。”少年背着双手,故作老成地应道,“秋向阳,无字。”
慕致远忍住笑,温声道:“你姊姊托我来看你,你不请我进去喝杯茶麽?”
“请吧。”秋向阳皱了皱秀气的鼻子。
竹楼之内,除却竹简万卷,茶漏、茶杯、茶叶罐、茶夹、茶桌、琴茶台、竹雕等一应物什全都是竹制品,与竹楼相匹配。秋向阳也不唤奴仆,洗手后亲自煮茶,小小的人儿,在书房转来转去。慕致远看着这与众不同的世家少年,顿觉妙趣横生,讨人喜欢。
慕致远接过茶,低呷了一口,满腹清香,火候正好,好奇地问:“府中没有丫鬟吗?”
秋向阳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姊姊不许麽?”慕致远刨根问底。
“古人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些,我做不到,但心向往之。姊姊驻守边疆,舍生忘死,我也做不到。我能做到的,也就是少用几个奴仆了。”秋向阳小小的脸上布满与年纪不相符的忧伤。
“真是个好孩子,你姊姊若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慕致远赞道。
“真的吗?”秋向阳抬头,眸中一片晶亮。
“当然。”慕致远笃定地应道。
他忽然地笑了,笑容灿烂而满足。
“你平日都做些什么呢?”慕致远问道。
“呶。”秋向阳朝累累的书卷努了努嘴。
“自己一个人看?府中没有先生吗?”慕致远道。
“先生一年前就请辞了。”秋向阳淡淡地道。
“那遇到不懂的呢?”
“写信给姊姊。”
慕致远微微一笑,随意挑了一些书简考教。秋向阳对答如流,不仅有独到见解,甚至常有惊人之语。慕致远呀然一惊,这才明白为何府中无先生,这才明白临别时秋惊寒为何会有指教一二的托付。秋向阳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一般先生,已难以胜任授业之职。
“你姊姊把你教得很好。”慕致远忍不住赞道。
秋向阳嘴角微微上扬,努力抑制住雀跃的神情,轻声道:“你当真是姊姊的朋友?”
慕致远拿出桃木弓递给他,含笑道:“这是你姊姊亲手做的,你说呢?”
秋向阳小心翼翼地接过,一遍又一遍地抚过,爱不释手,深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重大决心,抬首红着脸道:“那你以后常来看我,给我讲姊姊的故事好不好?”
“不好。”慕致远忍住笑,故意板着脸。
“是我冒犯了。”秋向阳深深一揖,耷拉着脑袋,说不出的沮丧。
慕致远轻笑出声,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笑道:“因为你姊姊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要不这样吧,我们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对方,你说好不好?”
小家伙这才展颜,歪着脑袋微微思索了一会儿,使劲点了点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慕致远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秋向阳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着慕致远戏谑的神情,挣扎出他的怀抱,板着脸拉着慕致远去厅堂用晚膳。膳后秋向阳缠着他讲燕北的风景、燕北军、凉州、秋惊寒,问题一个接一个,兴致勃勃。直到夜深了,小家伙才打着呵欠放过他,然后又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布满希冀与孺慕之情留客。慕致远只得乖乖投降,歇在了秋府。
时光翩然,转眼已是廿八,除夕的前一日,这也是慕致远回朝后的第二日。陪着秋向阳用过早膳后,念了半日的闲书,收拾好复杂难言的心绪,慢悠悠地打道回府,这是自他懂事以来,从未有过轻松的一次回府。
果然,如以往一样,他的回来在淮北王府没有引起丝毫的波澜,下人刻意谄媚的笑容,王妃面无表情的问候,弟弟冷嘲热讽的嘴脸,冷清杂乱的院子,十年如一日。淮北王嫡长子,御史大夫,多显赫的身份,可是在王府却是无足轻重的隐形存在。而这一切,只因为王妃不喜。慕致远也曾哭过闹过,黯然神伤过,甚至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可始终未能改变这种惨淡的局面。
慕致远捧着一杯自己沏的清茶,慵懒地坐在冬天的阳光下,眯起眼睛看院中的杂草,忽然脑海中浮现出那人清冷薄凉的样子,想起那人劝慰时说过的‘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不死’,他想自己大概是真的死心了,也放下了。燕北之行,磨砺的又何止是心志呢,他有些明了那人为何万般不上心的模样,大概是生死之外,再无大事吧。比起燕北的军士们,比起秋惊寒,自己幸运的又何止是一点点呢。这样一想,多年的郁结豁然开朗,忍不住舒心地笑了,就这样含着笑浅眠在午后的暖阳中,安静,美好。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他睡了一下午,王妃等了一下午,等着他去兴师问罪,他没去反倒令王妃忐忑了一下午。
傍晚王爷回府,慕致远慢条斯理地用了晚膳。膳后,王妃安排年夜去参加宫宴的事宜,慕致远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故意一次又一次地忽略王妃瞟过来的眼神和一次又一次地视若无睹慕致博的挑衅,一派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闲适模样。
王妃实在是看不惯他如此,幽幽地道:“王爷,太后几日前又提起子归的婚事,埋怨臣妾这做母妃的不上心。太后说永安郡主的确是太跳脱了些,子归不喜也是情有可原,煜阳长公主早些年在宴会上也遥遥见过子归一面,年纪相当,王爷您看……·”
慕致远低头哂笑:尚主这主意倒是极好的,本朝命令,外戚子弟不得领实差,若入朝堂则官职不能超过四品,封爵赏虚衔,富贵散人。
王爷眉头微皱,淡淡地道:“说起年纪相当,子瞻倒是更符合。”
王妃面色微变,强笑道:“这长幼有序,子归的亲事还没定,哪轮得到子瞻呢。”
“一直未见你张罗子归的亲事,子瞻一加冠,你倒是热情不少。你也知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王爷微微嘲讽道。
“子归一直奉命奔波在外,妾身,妾身是有心无力啊。”王妃寒着脸应道。
“子归的亲事本王自有主张,就不劳你费心了。”王爷冷冷地道。
“王爷政务繁忙,为子归张罗婚事也是妾身的分内之事,这岂敢劳烦王爷?天家公主,尊贵非常,连家兄也说这是别家求都求不来的好事。”王妃锲而不舍。
“妇人之见!既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高中尉怎么不让你那宝贝侄儿去尚主?这是淮北王府,不是高指挥使的将军府,还容不得旁人指手画脚!你若是不想执掌后院,或者掌不好,不妨将钥匙交给两位侧妃!”王爷大怒,手中的翡翠杯摔得粉碎,茶水洒了一地。
慕致远拢了拢袖子,欠身面不改色地微笑道:“父王,王妃,若无别的要紧事,子归就先行告退了。”
“慢着,子归你来说说这婚事好不好?”王妃喝道。
“尚了天家公主,富贵无边,对于嫡次子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慕致远不紧不慢地应道,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子归这些年东奔西走,耽误了婚事,引来流言蜚语,使得王妃名声受损,是孩儿的不是。若是让孩儿现在娶亲,自然也是不妥当,孩儿经常代天巡狩,如果带着她上任,风餐露宿,又是刺杀,又是病疫的,还不知道那天就没了;如果留在王府守活寡,郁郁而终也是迟早的事。总之,都是白白辱没了好人家的女儿。自孩儿入仕以来,多亏了子瞻代兄尽孝,承欢膝下,如今万万不敢耽搁子瞻的婚事,子归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分府单过。”
慕致远这一番“感恩戴德”的话,让一旁的庶子们惊得目瞪口呆,王妃面气得色青白交错,王爷手中没杯子,拍案而起:“荒唐!你跟我去书房!”
慕致远慢悠悠地起身,往书房走去,还不忘火上浇油:“不荒唐呀,哪荒唐了,不就是分府单过吗?子瞻的婚事确实要紧,等他到孩儿这年纪,恐怕婚配不易。”
王爷大怒,一把拎着慕致远的衣领往书房拖去。王妃怒火中烧,恨不得生吞了他。一旁的庶子庶女早就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书房中又是另一番光景。
“臭小子,你这是故意的吧?”王爷冷冷地问道。
慕致远慢条斯理地理着衣领,果断地摇头,十分无辜,十分正经。
慕王爷看着他最杰出的孩子,本朝最年轻的四品大员,深深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本王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受了不少委屈。你母妃这些年做错了不少事情,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也不要把尚主的事放在心上。你舅舅现在掌管着御林军,本王,本王也有诸多身不由己。”
“孩儿明白。”慕致远低声应道。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对自己的婚事是怎样打算的?是否有中意的女子?”慕王爷缓了缓语气,温和地问道。
慕致远脑海中闪过一张清秀绝伦的脸,悄悄红了耳根,却是低声道:“北境未平,无以家为。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
“也罢,你自小主意正。若看上了哪家闺秀,告诉父王,父王去给你求来。”慕王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多谢父王。”慕致远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
“给你的暗卫呢?怎么没见你带回府中?”慕王爷随意地问道。
“不小心留在燕北了。”慕致远低声应道,悄悄往后移了一小步。
“留在燕北?手伸得够长啊。”慕王爷一怔,却又转过心思来,笑眯眯地道,“不对,本王看着不像啊,应该是留在秋惊寒身边了吧?”
“您说是就是吧。”慕致远又悄悄地退了一步。
慕王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慢慢地道:“不用退了,本王今天不抓你来练拳。”
慕致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还是用怀疑地目光望着慕王爷。
“臭小子,坐下,来说点正经事。见到她了?”慕王爷身子略略往前倾。
慕致远在椅中坐下,点了点头。
“如何?”
慕致远闭了闭眸子,隔了半晌低声笑道:“眉目清朗如静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兰玉树,一见误终生。”
“你自小心高气傲,倒是第一次如此赞誉一人。不过,本朝第一女将,手下率领着几十万大军,岂是浪得虚名呢。说起来,那孩子倒也可怜,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如今大军压境,全靠她一人筹谋。子归,你好好跟本王说说燕北发生的事情吧。”
慕致远隐去了西北的暗杀,简洁地叙述了古浪郡、渔阳、凉州********。说完后,撩摆跪倒在慕王爷跟前,郑重其事地道:“父王,待年后开朝,孩儿打算请旨去江南巡视。”
“江南官场一片昏暗,那里的水有多深,你可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可知道?那是生死存亡之地,你可知道?”慕王爷一连三问,一句比一句严厉。
“孩儿只知道那是富庶之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请父王成全。”慕致远沉声应道。
“别人避之不及,你倒好,不怕死地求着去。”慕王爷深深叹了口气,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你这是为了粮饷?”
慕致远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是户部的事,你不知道吗?”慕王爷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狠狠地摔碎了第二只杯子。
“陛下常言秋府对淮北王府当年有救命之恩,父王也常教导孩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番孩儿能够完好无缺地回京也多亏了她,孩儿不想做忘恩负义之徒,也不想问心有愧。况且,整治江南,放眼朝中没有比孩儿更合适的人了,父王不知道麽?”慕致远重重地叩首,低声恳求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比起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孩儿这点所作所为又算得了什么呢?淮北王府除了慕子归,至少还有子瞻。”
“你这是心意已决了?”慕王爷问道。
“是的。为公为私,孩儿都义不容辞。”慕致远掷地有声。
慕王爷太了解他,既然他能说出‘义不容辞’这四个字,那么此事再无回旋的余地,不由自主地言道:“报恩的方式千千万万种,你又何必去那龙潭虎穴,你这是对她动心了吧?”
慕致远动了动嘴角,不置可否。
“这也难怪你昨日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会那般袒护着她,说吧,是什么时候淮北王府的嫡长子对秋惊寒动了心,起了以身相许的念头?”慕王爷声嘶力竭地低声喝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父王,请您不要这样,纵然子归想以身相许,她也未必愿意。”慕致远低声应道,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笑意。
“父王不是说她不好,而是你可知道她这一路走来,从一介孤女到赫赫有名的秋将军有多艰难?你从淮北王的大公子到如今的御史大夫又有多艰难?她用了三年,你用了五年,步履维艰。权臣与良将,自古帝王忌讳从往过密,你却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慕王爷颓然不已。
“孩儿今年二十有二,锦衣玉食,官运亨通,却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捻熄灯,无人共我书半生。曾经,孩儿觉得这一生大概也就是如此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慕致远哽咽道,“在遇到她之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思虑起将来。遇到她之后才发现,原来活着真好,原来活下去还有乐趣。寒冷的、寂寞的生,不如轰轰烈烈的死,将来即便是刀山火海,即便是遍体鳞伤,即便是万劫不复,都无怨无悔,因为一切都是孩儿心甘情愿的。没有她大概也不会死,但是无法好好地活着。如今,也就这点痴念了。”
心甘情愿这四个字,透着一股卑微,但也有藏不住的勇敢。
慕王爷动容,抬手让他起身,轻声叹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入仕;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去西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奈何,奈何造化弄人……”
慕致远的凄凉,慕王爷又何尝不知,只是后院的琐事又岂是他能够插手,内宅见不得光的手段又防不胜防,这也造就了慕致远看似温良无害,实则狠厉阴鸷的性子。而慕王爷呢,只要不危及性命,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这么多年来,物极必反的道理,他太明白了,他越是关心、宠爱慕致远,慕致远受到的伤害越多。
除夕节当日,慕致远悠哉游哉地在书房看了大半日的美人图,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娘亲对淮北王府嫡长子婚事万分关心的表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慕致远也没让王妃失望,拿起笔花了半个时辰将所有的美人图分门别类后笑嘻嘻地归还,智障者有之,伤残者有之,病弱者有之,暴戾恣睢者有之,新寡亦有之,多亏了他那过目不忘的本领,只是可惜了王妃的那打探消息的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
尚主之事也给慕致远敲响了警钟,为了永绝后患,慕致远索性出了王府去大街上找了一群小乞丐,花了几两银子,让他们大肆传播“淮北王府嫡长子慕致远克妻,子息缘薄”的消息。他不知道的是,当这消息传遍京城时,他已离京,圣上责问,淮北王妃惨遭训斥。
做完这些,他转身便进入宫中参加晚宴,也不带仆从,且走且停,悠然自得。御史大夫行为偏僻,性情乖张,无人不知。晚宴上,除了圣上无人敢搭理他,慕致远乐得自在,敞开肚子吃了个八分饱后,见圣上不在,包了几盒精致的点心,骑马去了秋府。
相比于皇宫的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秋府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叶落与花开的声音。府中布置,除了走廊多了一排表示喜庆红色的灯笼,其余景致与慕致远上次拜访并无不同。
见到慕致远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与慕致远有过一面之缘的瘸腿领路老者淡淡地道:“公子下令,大小姐一日不回府,府中一日不可有丝竹管弦之乐。”
慕致远神色微微一动,秋向阳惦记着千里之外的秋惊寒,就像秋惊寒惦记着他一样,真挚淳朴,顿时心中流过一股暖流,缓缓笑道:“姐弟情深,令人羡慕。”
他本就生的俊逸,如此展颜一笑,若春暖花开。
“公子正在里面抄经,先生请吧。”祠堂外,老者微微鞠躬,口吻比初次更客气了许多。
“祠堂,外姓者不可擅入。我就在这候着吧。”慕致远低声笑道。
“往年这时候不会有访客,公子往往要抄经抄到天亮。是否真正心怀敬意不在于是否踏入祠堂,秋府也没有这么多规矩。就当是陪陪小公子吧,先生请。”老者叹了口气,脸上俱是疼惜与悲怆之色。
“敢问老人家如何称呼?”
“贱民卢玄铁。”
这名字他听过也见过,秋老将军的贴身侍卫,曾经名噪一时的铁先锋,曾经战报上必不可少的人物。慕致远肃然起敬,深深一揖,入了祠堂。
偌大的祠堂里,灯火闪耀,少年一手执着布衣袖子,一手拿着蜡烛,慢慢地点着长明灯,慢慢地移着脚步,尽管手腕已止不住颤抖,还是执着地做着点灯的动作,认真而虔诚。不多不少,恰好九十九盏,寄以长长久久之意。点好灯后,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声祈祷:“秋氏列祖列宗在上,请保佑姊姊秋惊寒无病无灾,保佑前方的将士们无往不利。”
跪,念,叩首。一而再,再而三。然后也不起身,就那样长跪着默默焚烧经文。
门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慕致远早已悄悄湿了眼眶,他见过气势恢宏的天子祭祀,也见过三三两两的善男信女们在菩萨前的祈祷,却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简洁的祷告词,也从来没有见过能够让他如此触动心灵,感动不已的祈祷。慕致远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与他一同烧经文。
“卢叔,我不饿,饭菜先放着吧。”秋向阳头也不抬地言道。
“你这样,你姊姊若知道了,那该有多心疼。”慕致远轻声责备道。
秋向阳听声音不对,马上抬首,满脸惊愕。
慕致远大乐,笑着扶起他,轻声道:“先去用晚膳,今年我代你姊姊陪你守岁。”
“你……你怎么来了?”秋向阳舌头都转不过弯来。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慕致远调侃道。
“不是,今晚不是有宫宴麽?您怎么有空?”
“山人自有妙计。”慕致远刮了刮他高挺的小鼻梁,牵着他往外走。
当看到慕致远带给他的点心后欣喜异常,一把抱在怀里,然后又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道:“听说只有女孩子才喜欢吃甜点,我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慕致远忍住笑,摸着鼻子,故意一本正经地道:“胡说,只要是孩子都喜欢,不分男女。”
“可是,姊姊说我已经是男子汉,不是小孩子了。”秋向阳一脸为难。
“现在你姊姊不在,我说了算,而且我也喜欢。”慕致远再接再厉。
“真的吗?”小家伙将信将疑。
“当然。”慕致远笃定地点了点头。
“哦,那好吧。”一脸勉为其难,手中却抱紧了食盒。
看着他如此傲娇的样子,慕致远心中早已笑翻了天,面上却还要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着实辛苦。
膳后,两人相对而坐,闲敲棋子漫谈。
“过几日,我要离京一段时日。”慕致远道。
“去哪儿?”秋向阳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敲着棋子问道。
慕致远抬头望了他一眼,顿了顿道:“江南。”
“江南吖,那可真是是个好地方。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秋向阳摇头晃脑地念道,念完似乎还不够过瘾,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张开眸子,话锋一转,“不过听姊姊说,那地方常有猛虎出入,先生可得小心些。”
果然,这孩子看似画地为牢,不谙世事,实则心思玲珑,洞若观火。
“好。”慕致远从善如流。
“先生可得早些回来,否则没人为我授业解惑。”秋向阳又道。
“城北梧桐巷三十七号,前朝章阁老的私宅。章阁老是我的授业恩师,你课业若有疑惑不解之处,可持我的拜帖去请教。”慕致远轻声道,“你姊姊,她最近恐怕是分身乏术,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多谢先生!”秋向阳深深一揖。
“真是委屈你了。”慕致远叹道。
这样聪慧的孩子,功勋之家,名门之后,本该在国子监受教,呼朋引伴,指点江山,如今却只能困在秋府的四角天空里,只因为他是秋惊寒的弟弟,只因为他无人庇护。倘若他稍稍显露出过人的才智,那么即刻会被召入宫中,美其名曰伴读,其实不过是软禁与监视。平庸愚钝,深入浅出,才是他最好的保护伞。
“先生别这样说。对于向阳来说,没有什么比不让姊姊担心更重要。而且,府中远离尘世喧嚣,远离腥风血雨,远离勾心斗角,正是个刻苦读书的好地方。”秋向阳满脸知足,反倒劝慰慕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