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慕致远在归京的途中接到圣上密旨,运往雁门关的二十万石粮草在豫州被劫,命其查察并北上督军。
慕致远奉诏奔驰,披星戴月。
圣上命慕致远去豫州,本是出于拳拳爱护之心,因朝中老臣对慕致远江南雷霆手段颇有微词,御史台也接二连三地上奏弹劾,此时远离京城,韬光养晦是上策。与此同时,豫州粮草的下落也十分紧急,北地前任监军行至西北,挟势弄权,导致西北兵败退守雁门关,吴勇战死,百里瞻受伤,监军被秋惊寒以贻误军机之名斩于马下。朝中怀有异心者不敢走马上任,忠正纯良之辈倒也有自动请缨者,可是他们大都是朝廷新贵,出身贫寒,恐怕对秋惊寒其人怀有偏见,因而圣上不敢用。谁曾想到,陛下的一片良苦用心,宛如一道催命符,慕致远活着走出了江南,却险些在豫州殒命。
或许是圣上传召的内侍走漏了消息,或许是慕致远不经意间泄露了行程。自从进入荆州北部后,刺客明显增多,秋惊寒的亲卫死了两名,伤了两名,暗卫死了三人,伤了一人,慕致远也没能幸免,腰部、腿部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虽不致命,却也严重影响了脚程。
七月中旬,慕致远进入豫州边境,为了加快脚程,从官道改为捷径。正值中元节,俗称“鬼节”,家家祭祀祖先,供奉时行礼如仪。相传那一天地狱大门打开,阴间的鬼魂会放禁出来。有子孙、后人祭祀的鬼魂回家去接受香火供养;无主孤魂就到处游荡,徘徊于任何人迹可至的地方找东西吃。所以人们纷纷在七月,举行设食祭祀、诵经作法等“普渡”、“施孤”布施活动,以普遍超度孤魂野鬼,防止它们为祸人间,又或祈求鬼魂帮助去除疫病和保佑家宅平安。因此在这一天会有普渡的习俗,称为“中元普渡”,后来更发展为盛大的祭典,称为“盂兰盛会”、“盂兰胜会””。
当夜,慕致远歇在一处破庙,睡得很不安稳,梦中一会儿是血肉模糊的疆场,一会儿是繁花似锦的烟雨江南,一会儿是轰轰闹闹的朝堂。从梦靥中挣扎着醒来,汗流浃背,多处伤口隐隐作痛。漆黑的夜晚,寂静阴森,外面的风阴冷地嚎叫着,时不时可以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已是午夜时分,突然一个黑影掠过窗头,可是外面寂静的可怕,仿佛黑暗要吞噬一切。慕致远心头飞快地掠过一个念头:月黑风高杀人夜,古刹寒鸦鬼泣时。
他半撑起身子,伸手去点桌上的蜡烛,触摸到的不是烛台,而是粘稠的液体,传来这几个月他最熟悉的咸腥味,抬眸隐约见到一个模糊的黑影,他不由地浑身打了个激灵,左手伸向枕下抽匕首,可是还是太慢了,双刀直劈而来,一刀正中腹部,另一刀正中胸口。慕致远大喝一声,举起匕首顶住腹部的大刀,缩着身子往榻内一滚,扶着窗棂颤巍巍地站起来,捂着胸口喘息道:“什么人派你来的?”
“死人不需要知道!”对方沉声道,声落刀至,双双砍向他双腿。
慕致远破窗而出,箭雨破空而至,心中叫苦不迭,就地一滚,背部、腿部纷纷中箭,滚落寒潭中,扑腾几下后沉了下去。慕致远最后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下落不明的粮饷,也不是纷乱的江南官场,而是幼时奶娘说起过的荒诞之言:鬼节这一天忌下水,此时好兄弟会和你玩鬼抬脚的游戏,一不小心,命就被抬走了。然后,隐约看见了那张雌雄莫辩、似笑非笑的脸。
慕致远醒来时东方欲晓,正看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不过不是他心中惦念的那人,而是贾显,细看之下,眉目之间和那人竟然有三分相似之处。而他正被倒挂在竹子尾巴上,剥光了上身,伤口已被细心地处理过,只不过随风摇摆的姿势极为不雅。远处草地上正歇着三十余人的商队,或喂马,或提水,或烧火,井然有序。
“啧啧,虽然很久前就很想这么做了,但是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贾显拍着羽扇笑得见眉不见眼,“本公子方才还在想,要是你再不醒,干脆扔潭里喂王八得了。”
“多谢隐公子救命之恩。”慕致远哑着嗓子低声笑道,“也多谢隐公子不计前嫌。”
贾显被一语道破身份吓得生生后退了一大步,摇着扇子怪叫道:“你,你怎么知道的?谁,谁告诉你的?难道你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慕致远故意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幽幽地道:“死过一回,开了天眼。”
“切,小爷不信。”贾显还是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他。
“那好吧,放我下来,我告诉你。”慕致远扯了扯嘴角。
贾显伸手解了他身上的绳索,递给了他一个包袱,里面有官牒文书、尚方宝剑、金丝软甲和干净的衣裳等一应物什,随后又分给了他食物和水。慕致远不客气地接过,颤抖着双手穿好衣裳,趴在草地上慢慢地吃了食物,细嚼慢咽,一派斯文。
“你这样子,还真不像当官的。”贾显摇头失笑道。
“那你觉得当官的该是怎样的?”慕致远抽空回了他一句。
“四品大员出行至少应该是坐八抬大轿,卫队鸣锣开道。”贾显笑道。
“我怕死,所以不敢。”慕致远头也不抬地应道。
贾显大乐,笑得前俯后仰,好一会儿才言道:“你这倒是大实话,不过小爷喜欢。对了,还没说你是怎样识破爷的身份的呢!”
“你知道的,我派人去淮安查探过你的身份,不仅一无所获,还差点损兵折将,那时候我就怀疑你与崔家有很深的渊源。后来我又收到消息说临安十万石粮草不翼而飞,我怀疑是你的手笔,我立刻传信给临安的朋友去找你,你果然不见了。再加上,细看之下,你的容貌跟秋元帅有几分神似,又如此热衷于贩卖粮草,除了崔家无第二人。崔显,字隐,江湖人称公子隐,长房最小的孙子,天资聪慧,在江淮一带颇负盛名,后师从高人,游历各处,行侠仗义,踪迹难寻。”慕致远抚着胸口淡淡地道。
“如此看来,你这御史当的还有几把刷子,不算是浪得虚名。”崔显撇嘴应道。
“你怎么在豫州?难道那二十万石粮草被劫又是你做的?”慕致远上下打量他,目光炯炯。
“额,你别用这样想杀人的目光来看我。这事,这事我的确脱不了干系,但,但是我也是有苦衷的。”崔显踌躇道,“小爷对你可有救命之恩,你,你不可以恩将仇报。”
“那得看你那苦衷到底有多苦咯。”慕致远好整以暇地应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小叔父,崔昊,西北太守,就是那个跟你交情很好的酸秀才,你知道的对吧?他对这次的催粮官不放心,让我暗中跟随。小爷不辞辛劳地连夜赶到豫州,恰好听到他们密谋如何监守自盗,爷略施小计让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
“简直是目无王法,窃取粮饷当杀头,你知不知道?”慕致远咬牙切齿地问道。
“重要的是粮饷从明转为暗,安然无恙。过程不重要,这是御史大人教会爷的。而且,如果不是这样,你昨晚早就交代在这里了。如果说爷是匪,那爷救了你,还给了你食物,咱们这应该算是官匪勾结了吧?”崔显狡猾地笑道。
慕致远拊胸,无言以对。
“啧啧,你这一身的伤,没有几个月怕是养不好了,下手的人真狠,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这样的,又是刀伤,又是箭伤,若是胸口没有金丝软甲护着,你早就呜呼哀哉了,小爷捞上来的肯定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崔显滔滔不绝地说着,还指手画脚,“你看,这,这,还有这,都是血窟窿,小爷那万金难求的药被你用了一瓶又一瓶,万金难求,你懂不?哎呦,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小爷肉疼,弄不好还犯了心悸。”
慕致远看他这一毛不拔的样子,哭笑不得,索性闭上双眼装死,眼不见心不烦。
“哟,哟,大爷,你这是哪又不舒服了?”崔显还真被他吓了一跳。
“耳朵。”慕致远瓮声瓮气地应道。
崔显哑然失笑。
“昨夜你们是否遇到了那些人?我的随从是否还有活着的?”慕致远正色问道。
崔显笑而不语,挥手命人抬了担架过来,架起慕致远便往山上走。约莫一刻钟,便到了慕致远昨夜歇息的古庙。但见破旧的庙门前摆着几排赤/条条、白花花的尸体,旁边放着一堆羽箭、暗器、大刀及衣物,秩序井然,一丝不乱,看得慕致远瞠目结舌。
“呶,全在这儿了,你自己去找吧。”崔显努努嘴,“小爷心血来潮,清点了一下。一共三十五人,兵器出自卫府,腰牌出自御林军。”
慕致远扯了扯嘴角,想要习惯性地用那虚伪的笑,去掩盖内心的悲伤与苍凉,却发现胸口疼得厉害,只能闭上眸子,抿着嘴角无力地道:“都埋了吧,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