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为群山之尊,泰山为五岳之长,风景素以壮丽著称,重叠的山势,厚重的形体,松石的烘托,云烟的变化,使它在雄浑中兼有明丽,静穆中透着神奇。此外还有“泰山安,四海皆安”的说法,历朝历代帝王皆喜欢亲登泰山封禅或祭祀。圣上将议和定在泰山,未尝没有震慑威压东夷的意思。
只是,这可苦了秋惊寒,她因病痛一夜未曾好眠,可又由不得她不去,其中的苦楚只有自己能明白,这也难怪她始终寒着一张脸,半句话也未说,登山、和谈等需秋惊寒准备的事宜全部由慕致远与关雄等人安排。
历城前去泰山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这段路程是宽敞的官道,可供马车行驶,因而一出门秋惊寒便窝在马车里,靠在慕致远身上假寐,郑云龙、吕志平、沈黑妞、梁文锦等将军率两千精锐护卫而行。
而最心疼秋惊寒的人莫过于慕致远,马车里的物什全都是为秋惊寒精心准备的,怕她冷了、饿了、渴了,又怕她发病,随行人员中甚至包括了两名军医,其爱重之心,非同一般。
巳时一刻,秋惊寒一行与以鸿胪寺卿为首的天子使臣、以江沅为首的地方官员、和以己怀瑾为首的东夷使团在泰山脚下会合。己怀瑾也带了两千军士,如此人数便达四千多,队伍显得浩浩荡荡。
登山路线选的是红门线,是历朝皇帝的登山御道,位于泰山前山中轴位置,由红门到中天门,然后再到南天门登顶,此路线雄伟险峻,景色壮美,但山高路陡,攀登较为吃力,需经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级台阶方直达岱顶,沿途庙宇、石刻、古树、传说众多,堪称泰山的精华所在。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几位年长的使臣和己怀瑾等东夷使团,虽然年事已高,然而身体极为健朗,比起年轻人丝毫不逊色,秋惊寒与慕致远走在队伍的最末端,远远望去秋惊寒脚步轻盈,胜似闲庭散步,然而只有紧紧握住她手的慕致远才知道她走得一点儿都不轻松,自己手腕上的红痕便是最好的证明。
鸿胪寺官员最突出的特点便是能说会道,一路上妙语连珠,舌灿莲花,本是寻常的典故也被他们添上了神奇的色彩,简直是不说出一朵花儿来誓不罢休。因而,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不寂寞。
到达山顶已是申时一刻,日渐西斜,东夷使团除却己怀瑾俱是累得面无人色。“登泰山而小天下”倒真是名不虚传,俯首可见绿荫如盖,古刹幽深,山崖如削,峭壁林立,举目远眺,只见山外有山,景外有景,无限风光,摄人心魄。
两国使团各自拿出议和协议,详细讨论其中条约。那份协议秋惊寒自然也见过,主要包括了割地赔偿、开放通商口岸、减免关税、互换战俘、互通婚姻五项,前面三项与秋惊寒关系不大,最后两项才是她唱重头戏。因而,谈判的前期,秋惊寒并未多加理会两方人马的唇枪舌剑,安心待一旁养精蓄锐。
寸寸山河寸寸金,双方各据一势,“铁齿铜牙”纷纷现身,时有语惊四座,言辞搏杀十分惨烈。
而另一边,狐裘不暖锦衣薄,秋惊寒听得昏昏欲睡,看得己怀瑾暗暗称奇。
申时末,两方使臣在差点口吐白沫的争论中终于敲定了前三项,纷纷将目光投向始终未发一言的秋惊寒。
“两国交好,互通婚姻、互换战俘,理应如此。”秋惊寒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慢吞吞地道。
“秋元帅真是个爽快人,老夫喜欢。”己怀瑾捋须笑道,“贵国哪位公主下嫁?何时换战俘?在何处换?”
“贵国是战败国,也是贵国请求和谈,凭什么要我朝公主下嫁?结姻亲之好应当是贵国派公主前来和亲。”秋惊寒冷笑,把己怀瑾还没来得及收的笑容冻结在脸上。
“我朝已再三让步,为战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贵国皇帝陛下可是答应下嫁公主以示宽宏大量,难道秋元帅想抗旨不尊?”己怀瑾怫然变色。
“己元帅言重了。”秋惊寒不愠不火地道,“公主下嫁东夷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此一来,在互换战俘上,秋某遇到了一个难题须向己元帅请教。”
“请讲。”己怀瑾冷冷地道。
“事情是这样的,互换战俘必须公平公正,虾兵蟹将之流的小喽喽都好说,按人头数过去就行了,多了的拿刀切了,简单得很。可是贵国的国舅和三皇子怎么办?国舅爷还好,爷愿意吃点亏,给您卖个面子,勉为其难地同意将沈翊将军换国舅爷。这三皇子,身份非同一般,拿刀切了吧,贵国皇帝肯定是不答应的,己元帅也没法回朝交代;留着吧,又没有人可以跟他比肩对换。倘若拿国舅爷和三皇子换沈翊一人,也是不妥当,这要么是看不起三皇子,要么是看不起国舅爷。这种亏本的生意爷也是不做的,秋某怕无法跟我朝陛下交差。己元帅,您说怎么办才好?”秋惊寒幽幽地道,“这让爷好生为难,您若能帮爷把这个难题解决了,下嫁公主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秋惊寒此言倒是颇有武将的作风,说杀人跟切萝卜白菜似的,眼睛都不待眨的。
“敢问秋元帅有何高见?”己怀瑾冷哼道。
“高见谈不上,办法是有两个。”秋惊寒慢条斯理地道,“要么三皇子暂留我朝享福,要么贵国也抓一位我朝的皇子来交换呗。”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秋惊寒敢说。她说得轻巧,然而世人皆知,皇帝年初才封后纳妃,短短几个月哪来的皇子,又去哪抓?她这是存心消遣己怀瑾呢。
“秋元帅说笑了。”己怀瑾吞下胸中的一口老血,按下升腾的火气,淡淡地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要不这样吧,我朝公主入贵国和亲,一百名战俘换三皇子。”
“三皇子才值一百名战俘,他若知道了会不高兴的。要不爷给您一百名战俘,三皇子就留在历城做客了?”秋惊寒神闲气定地道。
“五百名!”己怀瑾闭了闭眼睛,咬牙喝道。
“一千名!”秋惊寒伸出食指,死死咬住不松口。
“秋惊寒,你休得欺人太甚!”己怀瑾虎目圆瞪。
“一千名,不二价,爱换不换!”秋惊寒嗤笑道。
秋惊寒这坐地起价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有崔家人的优良传统。
两国使臣心中默默地想到:“这样把三皇子当成物品一般讨价还价真的好麽?你们想过三皇子的感受了吗?”
“秋惊寒,你凭什么如此笃定老夫会答应?”己怀瑾怒喝。
秋惊寒慢慢地续了一杯茶,摇了摇杯中的茶叶,淡淡地道:“贵国皇帝让你不计一切代价地来营救三皇子和国舅爷,你难道不好奇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麽?”
“愿闻其详。”己怀瑾的脾气如同六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已心平气和。
“难道贵国皇帝陛下没有告诉你大皇子和二皇子惨遭不测,一死一伤麽?”秋惊寒唏嘘不已。
己怀瑾很希望秋惊寒是在欺骗他,可是他内心清楚地明白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对面的人不屑在此事上撒谎,也不必。
“难怪……”己怀瑾喃喃自语,忽然又拍案而起,“秋惊寒,这是你做的!”
“爷倒是想,可惜不是。”秋惊寒戏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闲话休提,贵国的三皇子你们到底要还是不要了?”
“成王败寇,老夫还能说什么呢。罢,罢,罢!”己怀瑾笑容惨淡,“可是,据老夫所知,贵国并没有适宜婚配的皇子,秋元帅又何苦如此?”
“这个就不劳您操心了。倘若宗室内没有,那么便去世家子弟中寻;若世家子弟中也没有,那便去九州寻;若九州内还没有,那便去五湖四海寻。我朝泱泱大国,人才济济,总能找出一个让贵国公主满意的夫婿,保证不会让她守寡,您说对吧?”
秋惊寒此言肆无忌惮,让人气得牙痒痒,可偏偏还无法辩驳。
“定北王能言善辩,老夫今日算是领教了。”
“己元帅也不必心怀怨怼,至少在对待俘虏一事上,秋某比你这老匹夫善良得多。爷让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三皇子和国舅爷,如今可都是大腹便便,白白胖胖,若果按斤称,估计也能卖好几两银子了。而沈翊将军,恐怕是严刑拷打,了无生趣了吧。”秋惊寒冷笑道。
己怀瑾默然,因为她所料不差。沈翊,那个曾经十分耀眼的年轻人,一身骄傲的年轻人,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只能拖着一副残躯苟延残喘。倘若不是秋惊寒料到他在自己手中,倘若不是秋惊寒还惦记着他,那么他将消失得悄无声息。
“己怀瑾,东夷像你这么识时务的官员已经不多了。所以,爷希望你能够多活几年。否则,东夷哪日惹得爷不高兴了,兴许就一举消灭了。”是赞赏,也是警告,更是话别。
她端杯子,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微微一使劲,杯子在她手中化为了粉末。
话别登车,秋惊寒晕倒在慕致远的怀中。
二十九年,岁五月,会盟东夷,史称“泰山会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