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早盼着林黛玉来。
当年的风流探花如今埋骨桑梓,只留下一个孤女寄住外家。虽然隐隐约约听冯紫英讲过,她倒是个财主,只是这十几岁的小姑娘,没了父母疼宠,总归还是可怜居多。
好在自家夫人慧眼识珠,竟有这个缘法,把这孩子认在膝下。
冯紫英被父亲在眼前转得烦,站起来想走,却被冯将军一声叫住:“你大妹头回来家里小住,你敢出这个门一步试试看!”
大妹?
这倒是跟大爷一个口声儿,回头姑娘听见了,又该嚷嚷了。
松纹在一旁偷笑不已。
冯紫英正悻悻坐回去,听外头下人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太太和林姑娘、贾三姑娘回府了,如今已经去了太太正房。”
冯唐瞪起眼睛:“什么林姑娘?那是你们大姑娘!”
一边直接赏了一脚,踢到一旁,自己拎了袍子,一阵急行去了正房。
冯紫英在后面跟着,有些迟疑。
来的可不仅仅是黛玉,还有贾探春。
那位三姑娘,自己和父亲这样去见,合适么?
卢夫人和林黛玉、贾探春刚刚坐定,冯紫芸高兴地跑来跑去命人端茶摆果子,又张罗着给她们净面端水。
外头人报:“老爷和大爷来了。”
林黛玉和贾探春忙站了起来。
探春心里微微一顿:终是,要见冯唐了么?
冯唐穿了一身家常的雪青长袍,随手横了一根革带,却是往日里去校场时才用的那种,宽了四指不说,还专配了挂宝剑宝刀镖囊的扣眼儿。
他气昂昂往屋里一站,探春心里便不由得赞了一句:壮哉!
林黛玉见冯唐进来,早走上前去行礼:“拜见老爷。”
冯唐也不扶她,皱了皱眉,捻须道:“什么老爷,叫爹!”
林黛玉顿时窘成了大红脸。
卢夫人忙上来扶了她,搂在怀里,瞪冯唐:“你再胡说,以后不要想再让闺女来住了!”
林嬷嬷在旁边听见冯唐这第一句话,脸都快绿了。心里后悔极了:自己的分量不够,若是许嬷嬷在这里,借这位冯将军八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轻侮姑娘!
冯紫芸笑嘻嘻地上前去,出其不意地伸手揪住了冯唐的胡子:“爹,你别欺负姐姐啊!人家自己又不是没爹!你让她这样唤,不是要勾她的伤心事么?”
探春在旁边看着想笑,忙抬手掩饰一般,拿了帕子放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众人这才恍然。
冯紫芸忙松了手,冯唐也微微有些尴尬。
冯紫英在旁边朝天翻个白眼,也咳了一声,上前肃手:“父亲请上座。”
冯唐装模作样捻须,嗯了一声,上去坐下。
林黛玉和探春这才正式见了礼,冯唐也不再闹幺蛾子,点了头,又送了见面礼。
林黛玉又给冯紫英行礼,冯紫英忙笑着侧身:“大妹不要客气,你快坐下,我们好说话。”
一声“大妹”,叫得林黛玉眼闪泪光,叫得贾探春憋笑不已,叫得冯紫芸嘴巴撅的老高。
卢夫人忙道:“这天也不早了。老爷带着紫英先出去吧。我们去换了衣裳,也该吃午饭了。”
冯唐却不肯走了,坐得结结实实的:“今日大丫头初来,我跟你们一起吃饭罢!”
冯紫芸只觉得哭笑不得,不由道:“阿爹,今日又不只是大妹自己,还有人家贾三姑娘。”
冯唐白了他一眼,转向探春:“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三姑娘乃是我所知道的小姑娘当中的第一个女中豪杰,难道还讲究这些个繁文缛节?不过一餐饭而已嘛!”
探春却不想让他这头一桩事得逞,笑得矜持端庄又藏着尖刀:“冯世伯豪情,我等小女子比不了。便在家里吃饭,我还没跟我们伯叔兄弟同桌过呢。冯世伯说得极是,不过一餐饭而已,若是有话,饭后再叙也不迟的。到时候我这个外人只推说要歇歇,冯世伯尽可与您这儿女们细细地说话。”
卢夫人看着冯唐瞪圆了眼睛,哈哈地笑了起来:“你也有今天!”
探春却已经挽了林黛玉,又招呼了冯紫芸,三个小娘子,袅袅婷婷地出了房门,直奔给她们准备的院落而去。
冯紫英原本也呆愣了片刻,却又瞬间觉得这样说话的方式无比亲切——呃,信上也不知道被探春明嘲暗讽多少回了。接着也哈哈地站起来,伸个懒腰:“吃饭去!饿死了!”大摇大摆地踱了出去。
卢夫人因林黛玉要来小住,知道贾母必会让一两位姑娘过来陪着,所以一口气收拾了两个院子出来。其中玉玲珑是特意给林黛玉的,另一个院子里种了大片的牡丹,可惜这时候已经都只剩了叶子。
探春走到院子跟前,瞧见那匾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上头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富贵居”,转头笑向冯紫芸道:“芸姐儿,倪二那酒楼的名字现在还是冯记呢?”
冯紫芸浑然不觉,眨眨眼:“对啊。我哥哥一直说改,甚至都求到你们家那位宝二爷跟前了,也没改了。”
探春笑弯了腰:“我觉得这个匾送了倪二正好。”
林黛玉一巴掌拍过去:“你坏吧!”回头笑向冯紫芸道:“既然安排了三妹妹住这里,回头让她给这院子改个名字罢。”
冯紫芸这才明白过来,跟着哈哈地笑:“这院子的名字是我爹取的,我说我们家常来的那位葛先生每次瞧见都摇头叹气的。”
待林黛玉和探春安顿下来,卢夫人已经遣人来告诉她们:“摆在芸姐儿那里了,请二位姑娘快过去呢。”
吃罢了饭,冯紫芸笑嘻嘻地把自己家的几个院子的名字都摆过来,道:“大姐姐,爹爹说了,让你这几日在家里,抽个空,把这些亭台楼阁的名字都给重新取一下子。”
林黛玉大窘。
这冯将军,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呢!
探春却是极欣赏这种性格,击掌赞道:“人之患在强不知以为知。冯世伯真是大丈夫,磊落光明,豪阔堂皇。难怪皇上这样欣赏他。我说我跟芸姐儿这样投缘,都是因为芸姐儿颇有乃父之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