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到陈自默的那一刻开始,聂成海心里已然有了些许的疑惑,因为以他分体境成期的高深修为,竟然察觉不到陈自默身上的术士气息。不过,聂成海理所当然地认为,陈自默在身上施以掩息术,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接下来陈自默态度的冷傲,平静中透着的愤怒,言语间的强势,以及穆仲秋那些听起来颇有深意的话……
聂成海都未往别的方面想。
直到刚才,陈自默言谈间那种强势的态度越来越明显,甚而直斥聂成海老糊涂了,他还隐隐愤怒陈自默小儿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时,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陈自默,根本没必要在他,以及穆仲秋的面前,施以掩息术来掩盖自身的术士气息,以他不弱的修为,还有和穆仲秋之间的关系,日常生活中也全然无需隐藏术士气息啊。
那么,聂成海察觉不到陈自默身上术士气息的原因,只剩下了一种不可能的可能:
他,反璞了!
也只有这个原因,才会让穆仲秋那么坦然的幸灾乐祸,两次叮嘱劝解陈自默,让他“适可而止”。同样,也只有这个原因,陈自默才如此自信而又强势到霸道!
当意识到这种可怕的真相,聂成海毫不犹豫地拉下了这张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老脸,迅速而又显得无耻地,道出了一声“我,改变主意了!”
聂锦和聂洪,被父亲的反应给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看着父亲,那双一向不怒自威的眼睛里,竟是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恐惧。
怎么回事?
年过花甲的兄弟二人,不禁对视一眼,又看向了陈自默。
陈自默没有惊讶,也没有犹豫,神色平静地看着聂成海,轻轻摇头,淡淡说道:“晚了。”
“你……”聂成海一把攥住了手杖。
陈自默拧身沏茶,丝毫施术的样子都没有,一边说道:“我自幼心性善良胆小,所以因为今天的事情,哪怕已经决定不能善了了,可还是在考虑,怎样才能算‘适可而止’,比如我刚才,想询问这两位长辈,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这大概,是我给聂家最大的忍让和仁慈了吧?”
说出这番话时,陈自默确确实实没有施术,也没有刻意去引导控制天地气场的变化,从而防范聂成海骤然施术——他知道,聂成海现在已经猜到了某个真相,所以大惊失色地攥住了手杖,那,是他的法器,可以在第一时间内发起最强悍的术法攻击,也可以,竭尽所能地做好防御。
但这对于陈自默来说……
都不要紧。
聂成海强压下心头施术的冲动,未施术,却心神受创,是自我刚才已然要施术,却又强压下时,心神和体内各器官从急剧膨胀到骤然收紧的冲突,导致的重创。
于是刹那间,他的精神状态、表情、乃至身躯皮肤,都急剧苍老至耄耋状态,倒是更符合他的年龄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聂成海叹了口气,心知无望,还未交手,便身心受创,看似自我伤害,可修行到了他这般境界,很清楚这何尝不是斗法的一种?所以,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与陈自默刚才那番话,然后把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从而保住两个儿子,保住聂家,不至于突然间高手尽去,大厦崩塌——无论如何服软告饶,此事断然不能善了,而他身为聂家之主,此次燕南之行的主导者,根本不可能求得陈自默的原谅。
“那么,您决定怎么做呢?”陈自默端着刚刚沏满的茶杯,轻轻吹着袅袅水汽。
聂锦和聂洪这兄弟俩,虽然都已经是花甲之年,可面对如此这般诡奇的状况,仍旧禁不住惶恐惊惧,这,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父亲突然间态度急剧转变,不惜自降,或者干脆说,自辱身份,差卑躬屈膝了,低头向陈自默认错,而且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霎那间苍老了许多,而刚才,两者之间根本没有斗法……
这,又是怎么回事?
花甲年岁和人生的阅历,挽救了聂锦和聂洪,以及他们的父亲,和整个聂家,他们没有鲁莽愤怒中,悍然出手协助父亲,向不知如何伤及了他们的父亲,逼着他们父亲低头自辱的陈自默,发起攻击。他们保持了绝对的冷静。
“你自废修为吧。”陈自默叹了口气,露出不忍心和为难的样子,又看向聂锦和聂洪,道:“本想让你们立下血誓,以后不得生心加害我和我的亲朋,不过,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我也不在意血誓这种东西,又何必再胁迫羞辱你们呢?唔,另外,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你们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我虽然不害怕再遇到这类情况,但是很烦啊。”
聂成海皱眉阖目,仰身靠在了沙发上——修行一辈子,都已经快要九十岁的高龄了,如今却要他自废修为,对于一位在奇门江湖上有着赫赫威名,又是世家之主的聂成海来说,简直比杀了他,还要狠辣,倒不如干脆斗法,术法和修为不如人,死在术法之下,那还能留下不屈的英名!
可形势比人强,他现在没得选择!
而聂锦和聂洪看到父亲这般表情神色,心生冲天愤怒之余,也更加困惑和畏惧。他们知道父亲现在的心情,自然也恼怒与陈自默欺人太甚。
但父亲以分体境成期的修为,今天却突然有这般前后截然不同的表现,再者陈自默不过是一个高中生,又有这样高高在上的磅礴自信之态……
听其刚才的言论,好像一怒之下能危及整个聂家存亡!
还不把聂家的报复放在眼里!
委实令人不安啊!
兄弟二人对于陈自默的询问,一时间不敢表态,把目光看向了垂垂老矣,无精打采的父亲。
聂成海阖目仰靠了好一会儿,也不睁眼去看父亲,那么仿若自言自语般说道:“能不能,不说?”
“可以。”陈自默不温不火,全然不在意。
“唉。”聂成海有些吃力地坐直了身板,睁开眼看着陈自默,苦涩笑道:“细想之下,老夫,以及我们聂家,好像是被人耍了,无端端心生贪念觊觎至宝,十年前盲目参与一场大战,聂家三人丧生,连宝物的模样都没看到,今天又犯了贪心的毛病,还是没看到宝物,老夫却要自废修为,还自取其辱……真是可悲、可怜、可恨啊!也罢,老夫想明白了,聂家吃这么大亏,旁人也别想轻松抽身而去。卷轴现世的消息,是京城飞星门门主,江湖绰号林中蛟的刘瀚阳,告诉我的。当初被你杀死的那个徐林,是刘瀚阳膝下的一个徒弟,但老夫有一说一,徐林死前,已经被刘瀚阳逐出了师门,所以当初徐林和东洋阴阳师和忍者勾结的行为,不但与刘瀚阳无关,刘瀚阳还极力反对,且因此将徐林逐出师门。”
陈自默微皱眉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可以回去了。”
“我……”聂成海一时间有些错愕。
“说了让你自废修为,我当然不会亲自出手。”陈自默温和说道:“适可而止,这点儿面子我还是要给穆老先生的,再者,您是江湖前辈,我愿意照顾一下您的心情。”
聂锦和聂洪彻底傻眼了,还有这样的事儿?
自废修为这么大的事情,回去后父亲完全可以反悔,凭借聂家的实力,再有充裕的时间,倾尽所能在聂家布下防御术阵,纵然陈自默有穆仲秋的修为,也奈何不得。退一步说,只要有了充足的时间,完全可以找人从中斡旋,付出一些别的代价,来求得陈自默的原谅,哪怕是倾家荡产,也比自废修为强啊。
兄弟二人却不知道,此刻父亲心里,根本没想这些,聂成海也知道,陈自默既然如此自信,那么他想躲,也躲不过,如果敢于耍赖,会承受更大的打击。
“你出手吧。”聂成海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算是老夫求你,让我这一身修为废去的堂堂正正,不那么屈辱,同时,也让老夫生前,这辈子能够领教到世间仙人的手段,纵然修为废去之后,当即死去,也能坦然瞑目了。”
“父亲……”
“万万不可!”
聂锦和聂洪当即慌了神儿——他们知道,如果是自废修为,还能循序渐进,确保生命无忧,如果修为是被人施术重创废去,这条命,也丢个七七八八了。
快九十岁的人了,身体没有了术法和修为的支撑,怎能经得住这般打击?
尤为让他们恐惧和震惊的是,父亲说“领教世间仙人的手段”——世间仙人,那是地仙,也是,修为达到了反璞境的术士!
陈自默,竟然是反璞境的地仙?!
他才多大年龄?!
自从知晓了卷轴现世的消息,他们和父亲在家里曾多次商议过,也曾探讨了陈自默当前的修为境界,最终和刘瀚阳一样,认为陈自默的修为,很可能已经达到了分体境成期。而且,纵然是分体境成期,他们也感觉不可思议,己方纯粹是往最大的方面夸张地去考虑,从而做足更充分的准备了。
当然,他们也考虑到一旦这件事被穆仲秋知晓,官方插手倒是不太忌惮,因为事涉卷轴绝密,官方还敢真把在奇门江湖上颇具实力的聂家给灭掉?
如果穆仲秋以个人身份插手的话,也不要紧,他有醒神境的修为不假,但聂锦和父亲联手,还是能稍稍抵挡一波对方的术法,再有聂洪悍然以武力出手的话,穆仲秋纵然是最终能重创聂家父子,自己也得脱层皮!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陈自默的修为境界,会高到了这般离谱的程度。
世间仙人有几人?
谁人知?!
聂成海抬手制止了两个儿子,疲累的眸子豁然再次泛起了精芒,他注视着轻缓点头答应下来的陈自默,轻声道:“切记,无论到什么时候,聂家是一个整体,你兄弟二人,别分心啊!”
“父亲……”
聂成海不再说话,右手平举手杖,左手掐决在手杖的龙头上轻轻一点,然后顺着杖头抚摸至杖中右手处,掐决竖指!
数百年海黄梨木质的手杖法器,瞬间燃起火焰。
法器上的术阵,被全部激发,以最高频率不惜毁灭地运转起来,室内,院外,方圆数里之内,天地间五行灵气疯狂汇聚,一时间狂风大作,汹涌扑向了陈宅后院堂屋。
正在前院东屋的客房里谈话的三人,纷纷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白启林和穆仲秋出门之后,一个纵身跃起,以绝顶武学飘摇如大鹏,跃墙穿树,落在了后院堂屋门口,另一位,以醒神之境强行施展精绝术法,幻移一瞬而到了后院的堂屋中,随即目瞪口呆地看着客厅里的一幕。
但见聂成海端坐在沙发上,双目圆睁,目光如电,手杖熊熊燃烧黑色火焰,可怖至极。
而陈自默,端坐在轮椅上,神色平静,右手轻抬,手掌并未完全张开,也未有以掌心向前,那么斜斜地,随意地伸着手,唇口轻轻开阖无声,然后右手上下轻缓动作,仿若是在示意他人往他身旁来,又或是,施以他人停下来。
但随着他手掌轻缓的动作,原本汹涌澎湃,急剧紊乱的天地气场,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稳定了下来。
像是,根本没有紊乱过。
而聂成海,嘴角已经渗出了血丝。
旁边聂锦和聂洪二人,身体以微小的,但极高的频率颤抖着,很显然,他们想要有所动作,却好似被神秘的无形力量压制,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父亲,在倾尽全力,甚至已然不惜自祭,法器也献祭施术,仍然在极短的时间里,落败!
毫无抗手。
手杖缓缓脱离了聂成海的右手,燃烧着诡异的黑色火焰,轻飘飘悬空移动到了陈自默的手中,刚一碰触,便化作了灰烬。
火焰消散全无。
与此同时,一缕缕肉眼可及的斑斓本元,从聂成海身体中被无形力量抽离。
眼看着他挺直的身躯,佝偻下去,神光湛然的眸子里,泛起灰白,皮肤愈发松弛,一堆堆皱纹浮起,让他的手背、脸上、脖子上,如同枯树皮一般。
陈自默收回收回右手,轻叹口气,平静地说道:“你求死,我却不能让你死在我的家里,回去吧,想开些还能多活几年,也能,多为家族掌几年的舵,让后辈们别再犯糊涂。”
聂成海整个人瘫在了沙发上:“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