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暗下, 薛灿眼前却飞舞起一只只展翅的蝴蝶,它们在薛灿眼里盘旋飞舞,薛灿伸手想摸去,敏捷的蝴蝶已经飞上漆黑的夜空, 融入云间, 恍如寒星点点。
鹰都城里
从放消息出去要斩杀所有姜奴,关悬镜一直在等着杨牧的动作, 他也猜到杨牧不会贸然杀入天牢救人,那最后的机会, 是今天在集口的刑场上。
午时已到, 数十名披头散发的死囚被压上刑场, 他们穿着肮脏的囚衣,囚衣沾血见者惊心。关悬镜隐在围观的百姓里, 他一身便服混在其中,锐利的眼睛扫过身边一张张面容。
刑场上看着只有几十个带刀侍卫, 但早有许多暗卫便装混在台下,只等有人劫囚,最重要的是, 刑台下暗藏火药, 不论杨牧带多少人, 都逃不出关悬镜布下的天罗地。
——杨牧,杨牧,你到底藏在哪里。
关悬镜挤过叠叠人群,却还是没有发现杨牧的踪影, 他明明在鹰都,凭他的性子,怎么会沉得住气?他绝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同胞惨死,能救一个也会出手。
但是,直到刑场上滚落下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关悬镜苦苦搜寻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角落里,杨牧压低斗笠,幽黑的眼睛震惊的看着远处的刑场,神秘人没有说错,这是陷阱,诱骗自己自投罗的陷阱。
第一批囚犯押上斩首,头颅落地时已经有眼尖的人认出其中罪大恶极的凶犯,他们不是姜奴,而是…原本在等候处斩的死囚。
杨牧倒吸冷气,关悬镜真是狡猾,这样阴损的招数都能想出,要自己一个脑热冲了出去,这会儿不是丢了性命,是被他生擒…
杨牧不敢再想,更不敢多看,正要转身悄悄离开,他忽的身躯一紧定住动作,他燃起可怕的感觉,自己已经被关悬镜鹰一样的眼睛发现。
关悬镜留意到了远处身姿英拔的黑衣人,他虽然戴着寻常遮阳的斗笠,但他的身形比一般男子都要俊武,他站立的姿势也是练家子的模样…最重要的是,那股说不出的气息,关悬镜死都不会忘记,九华坡的深谷里,杨牧埋头一下下磨着手里的短剑,不时抬目冷看自己,那把剑,好像随时都会刺进他的心口。
这种深入骨髓的骇人,关悬镜死都不会忘。
——杨牧,真的是你。
关悬镜不动声色的半抬臂膀,朝杨牧所在的位置轻轻一晃,人群里潜伏的暗卫顿时会意,急速散开但步伐仍是自若缓慢,关悬镜告诉过每个人,杨牧身手了得,不能有一丝大意。
杨牧一只手摸向剑柄,转身离开的步子沉着镇定,他观察着周围的巷口,给自己打算着最稳妥的逃路,可鹰都自己才来几天,巷里都是未知,哪一条才是生路。
正在杨牧犹豫的时候,一个黑影如闪电般贴近杨牧,低声道:“跟我走。”
不等杨牧答应,黑影已经拉住了他的衣袖,朝着一处箭步冲去,那声音低沉有力,拉着自己的手也不容他挣脱,杨牧已经知道黑影是谁,他没有迟疑,紧紧跟着黑影的脚步,杨牧知道,他帮了自己一次又一次,这一次,他也会带自己逃过关悬镜的追捕。
——“追!”关悬镜哪里料到半步杀出了人带走杨牧,暗卫拨开人群,紧追着杨牧和那黑影去了。
神秘人太熟悉鹰都的每一处角落,他带着杨牧在小巷里迂回穿行,他比鹰都暗卫还要了解这座周国都城,好像是,他在这里生活许久,又好像是,是他刻意去熟悉这座城池,为的有一天可以相助别人。
杨牧自认已经是个练武好手,可狂奔这一路也是有些气喘,但带着自己的神秘人,急促奔走半个时辰,气息均匀步履稳健,后头的杨牧眼神亮起,神秘人神机妙算不说,还是本事高过自己的练家子呐,杨牧暗想,这回可不能再让他跑了去,可得问出个来历身份。
不过半个时辰,杨越带着杨牧已经甩开追兵,杨越一肘推开拐角的宅门,把杨牧一把拉进,另一只手急促关上门,整套动作笃定非常,看傻了懵圈的小杨牧。
——“你到底是谁?”杨牧背抵白墙死死盯着救下自己的这个人。
杨越没有回答,他走近院里的石桌,自若的倒了杯凉茶递给杨牧,斗笠深邃,杨牧怎么也看不见他藏着的脸,杨牧没有接他的茶,而是伸手直直去掀他的斗笠,“你到底是谁?”
杨越似乎早料到杨牧的动作,他敏捷侧身挡过杨牧的手,“我救你,你却不识礼数,你家小侯爷没教你怎么对恩人么?”
杨牧回过神,也觉得自己有些鲁莽,赶忙恭敬对杨越做了个揖,“义士救命之恩,杨牧没齿难忘。”
杨越笑了声,仰面把凉茶喝了个干净,拂袖坐在石桌边,杨牧在他对面坐下,愣了片刻,道:“你跟着我?你怕我冲动惹事,一直跟着我?”
杨越笑了一笑,把茶盏推到杨牧手边,“我像你这么大时,也一门心思要做英雄,你已经算很沉得住气了,我没想过你真的会去救人,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去刑场观望,而关悬镜也必会安下许多厉害的暗卫,未免你被人发现,我才跟着你。”
“你什么都猜得到。”杨牧惊了声,“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子?”
杨越笑而不语,悠悠品着手里的茶水,眼睛不眨的看着杨牧惊讶的脸,杨牧急着又道:“我们以前认识么?你是不是认得我?你是姜人?你在姜都是见过我和小侯爷吗?”
杨越越发觉得弟弟有趣,故意逗他道:“认不认得?你没印象问我做什么?”
杨牧沮丧道:“你不知道,我啊,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杨牧捶着自己的脑门,“去湘南的路上我大病了场,差点死了,后来病治好,但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想了好几年也没想出来,所有的事,还是不久前小侯爷才告诉我的,我知道自己的姜人,我叫杨牧,我有爹娘,还有个很厉害的哥哥…”
——“你有爹娘,你还有个很厉害的哥哥…”
杨牧狠狠点头,眼里溢出一种发出肺腑的自豪,冲对面的杨越得意挑眉,“我哥哥是最厉害的剑手,我的功夫是他教的,九华坡里,那些姜人管他叫杨小将军,他不到二十岁能练兵,厉害的很。”
杨越潸然落目,凝住了悲哀的神色,“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哥,我不走啊,我要跟着你,大哥死,我也跟着你,杨牧不离开大哥…”
“我好想记起爹娘和哥哥。”杨牧鼻子一酸,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不认得的人会给自己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自己明明连他的长相都没见过,却又好像和他很是投缘,他行走的步法,每一个动作,都给自己一种似曾见过的感觉。
杨牧盯着杨越动也不动的身子,良久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我是不是见过你?”
杨越怔然开口:“既然都不记得了,见或是没见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你。”杨牧歪头想从斗笠的缝隙里看见那人的脸,“像…小侯爷见到栎姐姐的时候,那时我也问过她,怎么好像觉得他和栎姐姐很久之前认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果然早见过!你说,我猜的准不准?所以啊,我八成也见过你,会是在哪里?”
杨牧话语稚气单纯,七年过去,人是英武俊朗了,但心思性情还和小时候一样,有什么说什么,话匣子一打开说个没完没了。
——“你的话…真多。”
“哈哈。”杨牧大笑,“我自小话多啊,我和我家大小姐说话,几个时辰都不带停的,大小姐可陪我说话了,一边听还一边笑…”
“你住在这里?”杨牧打量着四周,这是座幽静雅致的小院,从外头看普普通通,但里面的摆设简单却不失沉郁的贵重,要不是在紫金府里长大见过许多宝贝,杨牧乍一看也以为是个寻常百姓的家宅。
“嗯。”杨越低应,“关悬镜该是会封锁城门围捕你,这几天你住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你潜伏在鹰都?莫非,你是夫人安置在这里的眼线?”杨牧又猜道。
杨越摇头,“我独来独往,不是你家夫人的人。”
“那你为什么接二连三帮我?”杨牧追问。
杨越快意一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我…想帮一把你家小侯爷。”
“姜人多在吃苦,你过得看起来倒是不错。”杨牧话才说出口后了悔,他看见杨越手背上触目惊心的疤痕,这些疤痕和姜女脸上的灼疤差不多,看来也是被火烧所致,杨牧啐了口自己,“你受过伤?你用斗笠遮面,是不是…”杨牧试探着,“你的脸,也伤了?”
杨越像是没有听见,也不再和杨牧说话,杨牧恼的直捶桌子,自己嘴拙话多,准是戳到人家的痛处。
杨越沉默一会儿,开口又道:“你一口一个你家小侯爷,可你什么都不记得,也愿意替他卖命做大事?”
杨牧拍着胸脯,“我也是要做大事的人,为了小侯爷刀山火海我也不会皱眉。”
杨越又道:“他麾下一男一女两员大将,你也熟?他们,又如何?”
杨牧嘻嘻笑道:“你说谢君桓和绮罗啊,他们打打闹闹这些年,感情好着呢,谢君桓那个棒槌,喜欢人家也不敢说,只知道被绮罗欺负,他们啊是一对冤家。”
“那你呢?少年血气,你又有没有开情窦?”杨越饶有兴趣。
杨牧脸一红,低头道:“什么情窦青豆?”
——“你喜欢你家大小姐?是叫薛莹么?”
这都能被他看出来?杨牧抽了抽鼻子,啃着手背悄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越笑道:“你说话咋呼,是提到那句我家大小姐的时候…声音柔成了水,我要猜不出,也和那谢君桓一样木讷了。”
“你可比他聪明多了。”杨牧狠拍桌子,“不如我把你举荐给我家小侯爷,你做大帅准胜过谢君桓许多。”
“你拐弯抹角还是想知道我是谁。”杨越站起身往屋里走去,“等这几天过了风声,我想法子送你出城。”
——“我怎么觉着,你像我哥哥?”杨牧失声喊道。
杨越顿住身没有回头,“你不是说,你哥哥早死了么?”
“是死了。”杨牧哀下声音,“姜都大火里,他为了小侯爷,死了。我真恨我那时还太小,要我也长大,不会让他替小侯爷去死,我会替他去死。”
“为什么?”杨越压制着声音的颤动。
杨牧忽然哽咽,他长到这么大,薛莹说他病得要死的时候都没落过泪,怎么这会儿忽然动起情。
“因为哥哥活着会比我更有用处,他才是杨家最出色的儿子。”
“你真傻。”杨越死死咬唇,“你哥哥不会这么想,在他心里,你是他最珍贵的弟弟,你才是…家族的希望。”
杨越说完最后一句,大步走进里屋,重重关上了屋门。
杨牧摸出短剑,一遍遍摩挲着剑上的古老纹路,眉间落寞,屋里,杨越透过窗户凝视着小杨牧的动作,他缓缓摸出深藏的短剑,那是一把有着同样纹路的家族佩剑,他点住了剑柄的古纹,如同点住了杨牧的指尖。(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