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极北,哪怕是初春已至, 气候还是冻得人发僵, 几个小兵搓着手守在城门口, 百无聊赖地看着城门边上那些为生计操劳的百姓。
忽然,一匹马疾驰而来,马蹄声唤起了城门兵的警惕, 见一男子骑在马上,他满身是血,头发凌乱, 只听他大喝道:“丹国骑兵距辽阳府已不足十里,速速关城门!”
所有兵卒都愣住, 接着是爆发的笑声, 连门外百姓都觉得“怎么可能”?
身在辽阳府多年,哪怕是再愚笨的人也约莫知道点儿规律, 若丹国进犯, 总兵府不可能全无动静,而且丹国也不敢抢到府城来。虽说辽阳府总兵暴戾凶残, 知府又只知谄媚上官,让百姓苦不堪言, 但至少十年来,辽阳府从未被进犯过, 遭殃的都是周边村镇。
大家心里多少有些骇人的猜测,起初难免别扭,但人都是自私的, 只要能保住自家人的性命,又哪儿来的功夫替别人操心呢?久而久之,他们也都心安理得地麻木了。
眼看快马越来越近,两个守卫拉出套马索想绊倒对方,谁知那人骑术高超,双手紧勒缰绳,骏马前昂,跃入了城门,有如悬崖飞鹰。他进城后便将马停住,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朗声念道:“总兵罗天佑再拜:日前有钦差奉皇命来辽阳府,监察军饷一事,无意知悉你我往来相合,我心甚忧,以致做出不和之事也……”
韩鸿雪刚念了几句,所有人神情骤变,而他们越听,面色越沉。
那信中所写,竟是钦差发现了总兵罗天佑与丹国单于不可告人的秘密,罗天佑派人截杀钦差,可惜被对方负伤逃走,至今生死不知。罗天佑担心皇上会彻查此案,便与丹国单于商议,请对方兵围辽阳府,他假装战死,趁乱脱逃,远走高飞,而他准备的谢礼,则是大明国中情弊,以及河关、程阳、潼天三府的军机部署。
“书去神驰,曷胜翘望。天佑敬上。”
当韩鸿雪念完此信,尽管匪夷所思,可人们想到过去种种蛛丝马迹,竟多半都信了。
谁知,韩鸿雪又继续念道:“多谢罗总兵厚礼,可曼见二月初四便是吉时。”
曼乃丹国单于金曼的自称,而今日,正是二月初四!
场中无人不骇然,有城门兵惊慌道:“你、你造谣,这书信不是你编的吧?”
韩鸿雪看他一眼,直接将信扔给对方,那人捏着信纸紧张地确认,他虽识得几个字,但却读不懂这封信,可他能看懂信后回复的竟是丹国文字!此时他茫茫然不知所以,难道是罗总兵想要舍弃辽阳府来个金蝉脱壳,可丹国单于却选择直接釜底抽薪?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关城门!”说话之人韩鸿雪看着有些眼熟,原来是那日集市上当街欺压百姓的百户。
听了百户的提醒,所有人如梦初醒,城外百姓蜂拥向城中,周围响起了机械转动声,厚重牢固的城门缓缓关闭,不少百姓哭喊着往城门缝隙里挤,怕慢了一步被关在外头,成为丹**队的刀下亡魂!
“轰——”
城门紧闭,辽阳府外再无一人,只余一地狼藉。
不久后,总兵府上。
罗天佑正在校场上练武,管家忽然冲了进来,跑到半途踉跄了下,口中喊道:“不好了,大人!外头都传丹国骑兵来了辽阳府,守城兵将城门关了!”
罗天佑动作一僵,“咔”的一声扭过头:“你说什么?”
难道单于他已经开始行动了?不、不对!他们商定的日期本不是今日,何况,他还没有拿到单于的回信,也不知廖永辉那个蠢物怎么还没到?罗天佑拧着眉,心想一定是有人造谣生事,蛊惑人心!
“是谁?”他愤怒质问。
管事一愣,以为他问是谁下令关城门,便道:“是赵百户要求的,还有……”
“他奶奶的!”罗天佑心火直拱,这管事也是个蠢的,说个百户他认识个卵?愤怒之下他一巴掌抽在对方脸上,将年过半百的管事抽得摔倒在地,罗天佑看也懒得看他,便甩袖往门外走去。
那管事挨了一巴掌,眼中带着灼灼恨意,这罗天佑因贪图美色,酒醉后将他唯一的孙女糟蹋了,孙女儿至今仍疯疯癫癫,家中谁人不心疼?可他为人奴仆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又有什么办法?城门口发生的事已传遍辽阳府,他当然知道罗天佑和丹国单于之间的交易已经暴露,他身为总兵府管家,一损俱损,本想提醒罗天佑,可如今他却将话吞进了肚子里。
事情已发展到这一步,纵然罗天佑有天大的本事也遮掩不住了,他还操什么心?
“呸!”管家啐了口,看你还能横到几时?蠢物!
“蠢物!你不想要命了?”罗天佑怒不可遏地冲到城门口,一路上见城中百姓们慌慌张张,心里恨不能将造谣生事者大卸八块,怒气让他忽略了百姓们看他的复杂眼神,此时他一鞭子抽向赵百户,打得对方痛叫一声,又见不远处站着个浑身浴血的陌生男子,直觉告诉他对方与今日之事脱不了干系,于是举鞭抽打:“是不是你胡言乱语?”
没想到那男子却单手抓住他的鞭子,用力一扯,扯得他重心不稳,此扑倒。
罗天佑一个带兵的将领,年轻时也算骁勇,家里还有点背景,不然他也爬不上总兵的位置。这些年他虽沉迷酒色,渐渐懒怠,但武艺却也没彻底放下,可竟被对方轻而易举拽倒?罗天佑脸上忽青忽白,只觉得丢了好大的丑,等他回过神来,胸中怒火像决了堤的洪水,咆哮奔腾,泛滥成灾。
他抽出腰间的刀便想杀人,忽然,他感觉到地面轻微震动。
不止他,周围所有人都察觉了,一时间场面像凝固一般,谁都没有动作。
“是、是丹国骑兵!他们来攻城了!”
城楼上的小兵一声嘶吼,让罗天佑彻底呆住。
他恍惚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像骤雨挟裹着狂风而来……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难道丹国对他提出的条件不感兴趣吗?那可是三个府城啊!
算不同意,也不应该毁约啊,他们长达十几年的默契,还曾誓告于天,对方怎能阴奉阳违、背弃前盟?!
冷汗打湿了他的背脊,罗天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成了血色,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都面目模糊,而唯一清晰的是自己被绑上木桩,百姓们冲上来撕咬他的血肉,还有绞刑架上挂着的一排排尸体,都是他的家人……
他知道,他完了。
城中大乱,丹**队还没入城,辽阳府已是哭声彻天。城门守卫人人惶恐,城墙上的兵卒缩着身子,像没头苍蝇一般横冲乱闯,其余辽阳府兵迟迟不来,百姓们混乱不堪地向北门逃窜……
韩鸿雪望着这幕,心里愈发茫然。
这座城,靠他们能守得住吗?
罗天佑死不足惜,可全城百姓都要随这个丧尽天良之人陪葬吗?
若丹国真想要辽阳府,或许还不会对府中百姓痛下杀手,但金曼并未受罗天佑信中利益所诱惑,说明他脑筋清醒,知道贪心不足蛇吞象,并没有占领这座城的打算,只把辽阳府当做以往的村镇般抢劫一番,等朝廷派兵来源,他们拍拍屁股能离开。
可想而知,在丹国这样的打算下,这座苦寒边城一旦破城,会变得怎样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在此时,他忽然见到前方来了一大批人,他们大多身有残疾,或缺臂少腿,或瞎眼断指,其中一些人手中还拿着镰刀、锄子,像是直接从地里赶来似的。
领头之人,是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参将,想必也刚刚得了消息。
李参将走到近处,看着混乱的场面下意识蹙紧眉头,脸色十分难看。但他并未开口斥责,而是做了件让众人意想不到的事——李参将从守卫身上抽出长刀,手起刀落,猛然斩下罗天佑首级。
没有丝毫犹豫。
“背信弃义、出卖朝廷之人,死有余辜!”
“今日斩杀罗天佑,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但现在,”李参将虎目环视四周,威严的神情不容任何质疑:“我们必须守住城!所有人听我调令指挥!敢有不服者,杀!”
“杀!”
“杀!”
他身后那些疑似泥腿子的人,纷纷举着“武器”大吼,吼声震天。
这些人多半是负责屯田的军户,当年也曾上阵杀敌,只是伤势让他们无法再上战场,但这声声嘶吼所迸发出的杀气,却让周围兵卒都噤声不语。况且,李参将在军中原本颇具威望,纵然被一撸到底,士兵们对他的畏服暂时还没有淡化,此时又值群龙无首,城中知府及副总兵尚不知人在何方,他这时候站了出来,没有任何人会反对。
见众人无异议,李参将满意地点点头,冷静道:“很好,传令下去,关闭北门,封城。”
逃跑无用,哪怕出了城也跑不了多远,此举反倒惑乱军心。
只有奋勇杀敌,才会得到一线生机!
随着李参将的号令,城中所有人都动员起来,府营中配置的几台大炮被搬上城楼,数量不多的火器也发放给辽阳府兵。
两万府兵与三千军户纷纷集结,静待敌军;读书人则负责清点粮草和人员;普通百姓们帮助运输、挖井;郎中们献上积蓄的药材,并清空医馆,以便随时救治伤员;连老弱妇孺都忙着烧水烧油……
一时间,全民皆动。
城楼上早已厮杀成一片,城中措手不及、临阵磨枪,一开始难免处于下风。加之辽阳府兵这些年基本没有正经打仗的机会,此时难免胆怯,若非辽阳府外有护城河拦截,内有坚实城墙抵挡,恐怕早已败阵。
李参将见他们窝囊,气得狠狠踹了身旁的百户一脚,“老子没见过你们这么熊的兵!连一群妇孺小童也不如,若辽阳府被攻破!你们、你们的家人!谁也别想活!”
“可、可是丹国来势汹汹,我们却毫无防备,一旦他们下令围城,辽阳府又能撑得住几日?”被踹得恰好是赵百户,他鼓起勇气辩解,心道面对九死一生之局,谁能不惧?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韩鸿雪却道:“永定侯世子日前已去河关府借兵,估摸这几日当返还,内子已赶往河关府报信,途中多半能遇见世子,算算路程,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援军必来!”
李参将听得此言,眼睛一亮,“朝廷从不冷却将士们的热血,也断然不会放弃为他们守卫边疆的英雄!援军,一定能到!”
他浩气凛然,声如洪钟,附近许多人都听见了。众人心里一松,又迅速被一种莫名的激荡填满,仿佛拥有无尽勇气,连那些绽开的血花也不再可怕,而是瑰丽与妖娆……
赵百户心一横,举着刀咬牙道:“给我杀!!!”
“杀!!!!!”
作者的话:
本文信件有几句来自毛文龙“通敌”书信……所以他到底有无通敌?
晚上回来还要改_(:3」∠)_,今天太忙了啊啊啊,看见更新是我在改错。(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