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进行到尾声, 喝到微醺的唐起愿亲热地拉着起帆的手, 一定要让三哥看看自己那两个宝贝庄子, 看看地里的那些宝贝药材。
哥两个勾肩搭背地先行离去了。
五太太甄氏见有人离席了, 便也急欲拉着两个女儿去向老太太请辞, 嫣然皱着眉头低声道:“娘何必这样着急?几位伯母怕是还要陪着祖母打一会儿麻将牌呢!”
五太太没有好声气:“今儿是你舅舅的四十整寿, 咱们没赶上午宴已经缺了理,等到太阳落山才去, 那像个什么样子!”
嫣然却也敢说话:“如今趁着三伯父回来, 娘该勤往三房跑着些, 顺便打听打听父亲的事情。娘的布铺由三房供着货, 便是那新开张的点心铺子, 也俱是五姐姐的主意……”
“这都什么时晌了, 你还有空闲说这些有的没的。”五太太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责怪女儿不理解自己, 又嫌这些‘小白眼儿’与外家不亲, “从小到大,你吃了你舅舅多少丰糕?”
莞尔听了,不免接口道:“今日一大早,娘不派人给舅舅送上贺礼了么?融了咱们家那么多的金子金钗, 给舅舅打了一杆金秤,这还不行?”
提到这金秤, 莞尔有些烦躁,虽说只是个小小摆设,但五房现在是个什么田地?父亲的生意赔了大钱, 母亲的点心铺子刚刚起步,还没开始真正赚钱。何必强出这个头,为了博得舅舅舅母高兴?
除了重要场合,自己平日里戴的金簪子金镯子,母亲都偷偷给换成了鎏金的,黄金唐家的女儿戴着银鎏金铜鎏金的首饰,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若是为了父亲那边的事儿节衣缩食倒也罢了,偏偏是只为了给舅舅的寿宴锦上添花!自己从小到大,除了吃他几个丰糕,没有见过他半点好处!
父亲的生意在朝鲜出事儿的时候,舅舅和舅母倒是经常来家里,陪着母亲着急,给母亲乱出主意,却没见他们拿出一两银子来接济,舅母还瞪着眼睛骂唐家的二房和四房不出来帮忙,说什么真出了事儿看出远近来了。
莞尔一生气,右眼皮儿是一阵猛跳。此刻,娘三人正在老太太的东稍间,皱着眉头窃窃私语。莞尔望着紫檀隔断之外,东次间里的锦绣热闹,只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她们穿的戴的,都是赤金;她们的外家,都是高官、大商贾、书香门第……莞尔一声叹,捏紧了祖父给自己的扎染荷包,多希望里面的两个小人儿是金子打的,这样母亲不敢轻易把它融了。
嫣然叹了口气:“今日的家宴上娘真该给三伯父敬个酒的,毕竟三伯是爹的长兄,借着三伯为爹解围这件事儿,娘去敬个酒理所应当。”
五太太表情有些不自然,嫣然所提的敬酒之事,自己也在心里踌躇过,想了想又作罢了,毕竟弟媳妇给大伯子敬酒,有些抹不开面子。但此刻听闺女一说,又明明是件顺理成章的事儿。
五太太绞着手里的帕子:“大人们的事儿不必你们操心。”
甄氏咬了咬嘴唇,望着今日屋子里的一团热闹,恍惚想起了自己成亲的那一日,穿着喜服戴着凤冠,拉着哥哥嫂嫂的手,哭得泣不成声。哥哥一个五尺汉子也落了泪,发誓要振兴甄家,一定要让妹妹有个体面的娘家。自己也含泪说,等哥哥四十寿辰那一日,定要打一杆金秤给哥哥做寿礼!
如今自家的点心铺子有了起色,等起升回了京,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但兄长的四十寿辰却只有这一回,错过了再没有了,如今不过是挪用了日后的一部分钱财,但那亏欠兄长的后悔药,却是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自己的点心铺与哥哥的丰糕铺子,虽然卖的点心不同,但也算是同行,兄妹俩不知不觉竟成了同行冤家!兄嫂虽未说过什么,但自己每每想起,都觉得亏欠娘家的。
这一回,本想着风风光光地为兄长祝寿,谁知竟也不能如愿,甄氏深深叹了口气。
嫣然也不再言语,细长的眼睛看向窗外,石榴花开得热热闹闹,遮了半扇窗子,此刻那红彤彤却有些辣眼睛。
“娘,已经快申时了,咱们还去舅舅家么?”莞尔问了一声,她向来不操心大人们的事,但今日这杆黄金秤着实刺痛了自己。
五太太厉声道:“怎么不去?你们这一个亲舅舅!”
娘三个正僵持着,便见丫头春线走进来道:“老太太说 ,八姑娘不必跟着走这一趟娘家了,让八姑娘留下来替老太太看牌。”
五太太怔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老太太这是允许自己回娘家了,急忙笑着应了。对于八姑娘可掬,是老太太不提,自己也不敢带着她回娘家的。嫂子一向把她看作眼中钉肉中刺,还是避开些的好。
嫣然吩咐自己的丫头:“把庄子上送来的新鲜枇杷抬进来一筐,今儿吃了一桌子硬菜,让大家都清清火气。记着,让八姑娘亲手剥了给老太太吃。”
娘三人去东次间向老太太告了辞,老太太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摆手让三人去了。
莞尔想起去年二房的舅老爷过寿,老太太拉着欢颜三姐妹打量了半天,每个人都给添了首饰,看舒颜的斗篷颜色素,还送了舒颜一件玫瑰红的妆花缎斗篷。
莞尔在心里轻叹一声,随着母亲姐姐出了屋子,外面日头虽大,但院子里架着金银花的凉棚,住了一院子的凉意。
笑笑站在凉棚下,冲莞尔招手。
莞尔瞧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母亲姐姐,快步走到笑笑跟前,笑问:“五姐姐何事?”
笑笑手里托着一方帕子:“上次你说那石榴花的琉璃簪子好看,我便着人按着图样又去那申家铺子烧制了两对儿。”
“姐姐想着我!”莞尔一喜,着笑笑的手打开了帕子,见里面是四支琉璃簪子,两支金色两支阳红,那形状姿态却没有一支重样的,有单支的,有并蒂的,亦有成簇成串的。
莞尔毫不遮掩自己的高兴:“一会儿去舅舅的寿宴上戴这个!嫣然也定然喜欢!”
笑笑一笑,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方才听小笛儿说起,最近淡水街那边常有野狗,我们房里有个丫头的亲戚昨儿被野狗扑倒了,差点儿被咬伤了脸。”
莞尔听了都觉得疼,咬伤了脸可毁容了。再一想,自己舅舅家可不住在淡水街么:“还好我们坐着马车,应该不碍事儿的。”
“还是小心些的好,据说那个亲戚是在自己家门口被恶狗扑倒的。”笑笑也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你要记着,千万别独自行动,身边一定要跟着可靠的人。”
莞尔点点头,右眼皮又是一阵跳:“谢姐姐提醒,我自会当心的。”抬头见母亲她们都已走远了,急忙快走几步跟上。
小笛儿方才配合着姑娘,又是皱眉又是点头的,却丝毫不知这恶狗之说从何而来,从来也没听说过什么丫头亲戚被狗扑的事儿…但姑娘此举必有其用意,自己积极配合着是了。
笑笑望着莞尔远去的身影,浮现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来,方才在家宴上莞尔提到要去舅舅家贺寿,似乎想起一些前尘往事……那时候自己也不过十二三岁,很多事情都在记忆中模糊了,只隐隐记得嫣然莞尔曾经去她们舅舅家参加谁的生日party,结果莞尔住院了,好像是被狗给咬伤了。奶奶对此事很生气,并没有让姐妹们去医院看望,里头的细节笑笑也并不清楚。
这一次,也是去莞尔的舅舅家,同样是去贺寿,笑笑担心历史重演,所以才编了个谎话提醒莞尔的。若真出了事儿,元龙朝可没有狂犬疫苗。——五婶回娘家给兄长祝寿,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儿,老太太都拦不住,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拦着呢。
再说,前世很多事情到了元龙朝都发生了小小的改变,不必出现恶狗,仅五房那个奇葩的舅太太,足以令他们家鸡飞狗跳了。
——甄家舅太太卢氏在自家堂屋里打了个不小的喷嚏:“定然是翠仙要过来,又被她那婆婆拦着了!他们家老太爷不过出门做了趟生意,回个京,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
甄本——甄氏的兄长,嫣然莞尔的亲舅舅,此刻脸上带着酒足饭饱后的红光,靠在炕上拿牙签剔着牙,今日的寿宴办得风光,到了百十来号亲友,如今刚刚散去,甄本自然被灌了不少酒。因着心里高兴,并没有大醉,喊过自己的儿子明哥儿:“把你姑姑给打的金秤拿过来!”
卢氏的脸上这才泛起个笑容来:“还是翠仙有良心,她在闺中的那些年,我倒真没白疼他。”
明哥儿已经十二岁,个子却快赶上他老子,长胳膊长腿,正是抽条的时候,此刻恭恭敬敬把那金秤给老子端过来:“爹,这真是金子打的?”
“你姑姑是黄金唐家的儿媳妇,他们家还能少了金子!”卢氏欣喜地摸着秤杆子秤砣,怎么摸也摸不够,秤砣上面还带着欣喜的牙印子,那是自己为了验证金子的纯度咬上去的。
明哥儿瞪眼睛瞧着:“姑姑定然破费了不少。”
“你姑姑家有的是钱,拿着笤帚在屋里头扫上一圈儿,都能扫出一堆金渣滓!”甄本的脸颊和鼻头俱都透着酡红,眼睛里泛着湿润的笑意,让妻子给倒满一杯热茶:“也不枉你当年当掉了自己的首饰和皮袍子,给她打了一整套的出嫁头面!”
卢氏也擦擦眼睛:“明哥儿都这么大了,还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
一家子正在堂屋闲谈着,门口便摇摇晃晃走进来个两岁多的男孩子,喊了爹娘,又喊明哥作二哥哥。
卢氏看见他来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让奶妈赶紧把他抱走。
甄本却咯呵呵地抱起自己的小儿子,抓一把花生糖给他:“我们亮哥儿也这么大了,吃糖!吃糖!”说着嗔怪妻子一句:“今天该让这孩子上席的。”
“盛了满满一碗鱼肉给他端过去,还不够他吃的?他算什么身份?还想上席!”卢氏恨不得现在把这小崽子亲手拧死。
“今儿的菜好吃吗?爹给你买的小狼狗还欢实吗?”对待庶子这件事上,甄本从来不给妻子留余地,自己的儿子自己疼,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自然看不顺眼。
卢氏给自己倒上杯茶,一气儿喝下去:“咱们明哥儿你才真该疼疼,转眼十三了,亲事也该定下来了。”
“一个少爷,那么早定亲做什么。”甄本不以为然。
“我还想攀翠仙这个亲家呢!”卢氏指了指桌上的金秤。
“唐家家大业大,翠仙可做不了她闺女的主。”
“她有两个闺女呢,她婆婆总不能一人独揽了!”卢氏咬咬牙,拉过自己的儿子:“你那两个表妹,你喜欢哪一个?”
明哥虽然个子长起来了,却依然是小孩子脾气:“谁要她们!两个丑八怪。”
“你个傻小子,你娶回来的不是人,是实心儿的金疙瘩!”卢氏抬手打了明哥一下子。
明哥的脸红了红,做出个倔强的表情:“我喜欢好看的。”
“这一点你倒是不傻,”卢氏扑哧一笑:“你那两个表妹长得一模一样,你能分出谁好看?”
明哥的脸更红了:“可掬好看。”
卢氏一阵火起,差点把桌子给掀了:“她是个什么东西?跟她那个骚娘一样,只会装狐媚子,引得爷们儿火急火燎!”说着斜瞪了甄本一眼。
明哥儿并不怕自己的娘:“她可比嫣然莞尔好看多了!”
卢氏强按住火气,转了个念头,冲儿子笑道:“她那样的身份怎么配得上咱们家?不过做个添头罢了。等你娶了你的亲表妹,把那狐媚子也搭进来给你当个小妾!”
“真的?!那我娶表妹!”明哥儿并不懂什么男女之情,只是喜欢可掬的瓜子脸和大眼睛,每次看到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睛,觉得心化了似的。
卢氏沉吟:“嫣然精,莞尔傻,依我说,娶媳妇还是娶个傻些的好,咱们也拿捏得住!”(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