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 三个我教的顶尖高手, 传说中方圆数里内落叶飞花之声皆难逃其耳的人物,竟没一人听出我这么个大活人还在房内?”楚岫一脸哭笑不得, “我该表示荣幸吗?”
端木三人冒雨找人, 淋得透透的, 只好又挪回了万刃阁换衣。端木鸣鸿内伤未愈,又差点被吓掉半条命, 还在冷雨中杵了半天,面上带了一点不正常的潮红, 看得楚岫又是无语又是心疼, 只得赶紧以内力帮他驱寒。
这话一出口, 白霜和鬼面都是老脸一红。心道当时整个千峰阁都空了, 主子也快疯了, 他们会跟着乱了方寸很正常好不好?一路上心惊胆战地破门确认都来不及了,哪会想到停下来从风雨声中分辨一下剩没剩下什么呼吸声?
生平头一遭遇上老大谈恋,他们也跟着很忐忑的好不好?
可无论如何, 闹了这么一出乌龙,还是……略丢人。两人深深地埋下了脑袋, 似乎这样可以假装没听到了。
倒是端木, 不愧是老大, 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关心则乱,没什么无法理解的。”
这人方才吓得狠了,虽然面上恢复了镇定,却似乎不愿转身背对楚岫, 两人只得比肩坐着,楚岫一只手还被他毫不避忌地死死拽着,另一只手艰难地伸到他后心输着内力,姿态颇为扭曲。
这也是白霜和鬼面不愿抬头的原因之一,瞎眼啊。
“关心则乱”四字一出,老脸一红的换成了楚岫。他忽然发现,跟端木吵架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明明送走老白昆山他们时自己都做好端木翻脸的准备了,结果这一闹腾,重点完全歪了。
说到重点……自己的确该解释一下。
“我把其他人都送走,是有件事想跟你说。”楚岫道,又看了白霜和鬼面一眼,补充,“不过涉及一些私事,可否请两位稍稍回避一下?”
一听是私事,端木立刻紧张了起来,像一头竖起耳朵的大狗,偏偏一张面瘫脸还是酷酷的,看起来很有些搞笑。白霜和鬼面对视一眼,再看看自家老大没出息的模样,很有默契地选择了听右护法的,稍稍一礼便飞快退了下去。
“我日后再不提少衍了,你不许离开。”两人刚没了影,端木抢先开口,那叫一个言简意赅。
楚岫:“……”前半句做保证,后半句提要求,真是半句废话也没有。
所有酝酿好的情绪几次被打岔,倒没了想象中的沉重,他看着表情凝重的端木,竟是有些好笑起来:“少衍的事,我们都先静一静,日后再说。我要跟你说另一件事,关于弄月说的……九溪的事。”
端木一怔,倒没想到楚岫会提起这茬。
“我的确……在九溪私自蓄了些人。不过并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全为个人一点私事。”说到这里,楚岫敛了原本的几分轻松的笑意,眼神有些悠远了起来,“端木,我还没有跟你提过我入教以前的事吧?”
“我小时候,有过一段颇为惬意的日子。我父亲是一家武馆的少爷,我娘是当地出名的美人,两人始于一场英雄救美而起的一见钟情——我爹陪着家中老太太去上香,顺手打跑了寺院后山纠缠我娘的小混混,我娘是书香人家出身,两人的结合一时间在当时传为佳话。
我记事那会儿,他们还非常恩,父亲偶尔出个门,两人都得磨蹭个半天,彼此交代一堆有的没的。家里的长辈看了都摇头取笑,丫鬟小子们也红了脸捂嘴偷乐。我当时还不懂这些,仰着脸傻乎乎地看,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头则盘算着一会儿跟我娘多赖一块糖……”
楚岫的眉眼柔和了一瞬,然后又冷了下来:“……只可惜,好景不长。”
“我父亲这人,资质不错,据说长得更是有模有样,大约算得上青年才俊之流了。有点本事的人往往有野心,随着年岁渐长,他在江湖上走动越来越多,逐渐地再也难以满足于自家那个小小的武馆了……四处奔波中,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娶了一个与江湖毫无瓜葛的、只知道琴棋书画的女人。这女人温柔贤惠,可以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却无法成为他事业上的助力。他后悔自己当初太年轻,一时为美貌迷惑,忘了于男人而言,更重要的还有事业。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青木堡堡主的独生女——傅红梅。”
楚岫目光冰冷,嘴角出现一个讥诮的弧度,忽然转向端木:“我本姓许。”
端木鸣鸿瞬间了然。
当下青木堡的家主,便姓许,许青云。据说是个小门户出身,根基浅,虽然当了家主不少年,大权却始终握在他夫人手上。
江湖中人提到他,要么羡慕地说一句果然青云直上,少奋斗二十年,要么嫉妒地说一句这么憋屈的家主,送我也不要。但没人知道,他原本还有过一个美丽温婉的妻子,一个聪明灵秀的儿子。
“那你母亲……”端木迟疑地问道。
楚岫的眼底渐渐地显出了强烈的恨意。
父亲回来得越来越少,难得回来一趟也是淡淡的,和当初那种见到娘便两眼放光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的脾气越来越大,眉间有求而不得的焦灼和四处奔波的倦意,再也不是会把自己架在脖子上骑马的父亲了。母亲如花一般的容颜逐渐憔悴,眉宇间染上了轻愁。
终于有一日,在父亲长久的未归后,母亲默默地流了许久的泪,然后抱紧了他:“以后,可能便要咱们娘俩过日子了。”
事实证明,娘的直觉很准,入冬的时候,一纸家书寄到,要与妻子和离。
整个家里兵荒马乱,几个长辈要么拍着桌子怒骂家门不幸,要么哭天抢地恨不能晕过去,可一切尘埃落定以后,到底那不见踪影的不孝子是自家人,眼前这个从未出过半点错的儿媳妇……成了外人。
母亲的脸色苍白而平静,依稀有种不可直视的美丽,她静静地将双手从老太太手里抽出,挺直了脊背:“我应了便是。”
“不不不,你听为娘说,那混账只不过一时糊涂,你再等等,等他回来……”老太太抹着眼泪。
小小的楚岫惶惶然仰起脸,看到母亲浅浅地笑了一下:“他既无心我便休,又何必强求?”
也许是在等待中耗尽了所有的情,也许是下了决心便绝不后悔的性子,第二日,天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母亲便收拾好了东西要回娘家,牵着小小的楚岫上了马车。许家人舍不得大孙子,可又实在不占理,只得抹着眼泪暂且让楚岫走了。
这会儿的许家老爷老太太,还寻思着等儿子回来了,也许能让他打消主意,把媳妇儿哄回来,或者至少……把大孙子抱回来。却完全没想到,这一去,是生离死别。
小楚岫回姥姥家的路不远,却要经过一片小小的林子,好在附近是出了名的太平,单独一个大姑娘都敢直接穿林而过,本该没有任何与危险二字沾边的事才对。很可惜,到他们头上便不灵了。
一开始他们以为遇上了劫道的,但是不对,一般劫匪只为求财,并不愿意闹出人命,可对方一上来便干脆利落地抹了车夫的脖子,帘子一掀,明晃晃的刀尖便对准了车里的人。
一个六岁的稚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对上三个黑衣大汉,按理说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但楚岫还真是个例外,身处武馆耳濡目染,他早早地便对与“功夫”相关的一切感兴趣起来,每日里的文武功课自不会落下,偶尔还缠着爷爷教两招,还悄悄收集了一些孩子玩闹般的“暗器”来研究。
而他母亲也是个不同寻常的,自从当年带着小丫鬟出门遇上混混后,便琢磨了些防身的东西。她恰好懂些医理,便弄了些呛人的粉粉末末随身带着。
那是楚岫经历过的最绝望的一场逃亡。三个黑衣人猝不及防中了他们的招,可那些玩闹般的手段哪里真正阻得住这些刀头舐血惯了的江湖人?不过跑出一小段路,那些人神出鬼没般的人便到了身后,母亲用后背挡住了砍向他的刀子,两人从山坡上一路滚了下去,楚岫在急剧的滚动间,只看到他们身后的雪地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鲜红到刺目。
有一句话,叫为母则强。楚岫的母亲眼见对方来势汹汹,竟是爆发了惊人的力量,后背中了一刀,又一路滚下了高高的山坡,竟还能拖起楚岫踉跄地跑一段,将他塞进了一处狭窄的山缝中——这个美丽而聪慧的女子,在危急时刻冷静到惊人,根本没抱着自己也能逃脱的侥幸,而是一开始便目标明确地选择了往这个方向逃。
他们这地方,多溶洞,多暗河,有些人迹罕至,有些却是当地人都熟悉的,并无危险,不少孩子都会在夏日里跑进洞里踩水,不一会儿便冻得直打喷嚏,家长们见了直骂:让你贪凉!
而这会儿,这窄窄的山缝所连的暗河,却成了一个母亲最后的一点希望。而小小的楚岫,则亲眼见到了一个世界的崩塌。
“跑!跑得越远越好!”母亲死死地趴在山缝间,对着惊惶地要来抱她的孩子说,“别让娘……白……死……”
“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为娘报仇,所以,现在赶紧跑!”温柔的女子难得地竖起了眉毛,混着脸上狼狈的血迹,无端有了千钧的重量。
楚岫拼命地想把她也一道拉进来,却被她一把推开了,又往里塞了塞。
知道命不久矣,美丽的女子眼中划过两道清泪,说出的话却是又快又急,恨不能将所有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倒给小小的儿子。
“……记得,日后你若过得艰难,难到没有勇气走下去了,那便多想想娘。娘的仇还没报,你要想办法活下去。等你站到足够高的位置,便会发现人生别有一番风景,当初高不可攀的山崖,只是一个小土坡。”
“……但是,你若过得很好,那便忘了娘吧。别把这事当成心头的一根毒刺,而让你的整个人生都失去了颜色。”
“千万不要被仇恨蒙蔽眼睛,不要与虎谋皮,你若泥足深陷,娘在地下也会过不安稳。切记……”
一截尖尖的刀刃轻而易举地没入了单薄的后背,又从前头透出来,温热的血液喷了楚岫一脸。
楚岫已记不清后来自己趟着水在黑暗的暗河中走了多久,只记得脸上的血迹,一直灼烧到了心上。等绕了大圈子想要摸回姥姥姥爷家,却在半途听人感慨,前几日一场大火,将一个书香之家烧得干干净净……无一生还。
一场大火,无一生还。
瘦了一圈浑身脏兮兮的孩子眼前一黑,喉头一甜,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
端木鸣鸿完全没想到楚岫还有这么一段深藏的往事,光是听来都惊心动魄:“……那些追杀你们的人……”
“他们没有放弃找我,一直在我家附近徘徊,我混在小乞儿中,几次想要靠近些,都差点被发现。后来……我趁他们分头行动时,引了一人到一个野寺中,利用早已做好的圈套杀死了他。”楚岫攥紧了拳头,端木伸手握住,感到他全身在颤抖,“他身上,带着青木堡的令牌。”
不过是对付一个完全不会武的家庭,这些人压根没打算做太多掩饰,也没有必要。
那时的楚岫还太小了,像一只愤怒的小兽般横冲直撞,虽有几分聪明,却到底露了痕迹。黑衣人的同伴循着同伴的记号而来,差点将他杀死在当场。
无天偶然间路过,见到一个小娃娃被打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却还是像只凶悍的幼兽一般,对着伸手拨拉他的人狠狠地咬了下去:“……咦?有那么点意思。”
从此,魔教多了个不苟言笑的小娃娃。每日里拼命练武,想着有朝一日报仇雪恨。直到有一日,无天随手一扒拉,将他甩飞老远:“听不懂人话?我让你多陪陪夫人,你却板着这么张棺材脸,给谁看呢?”
无天这人,上一秒笑眯眯,下一秒便能翻脸杀人。他的认真警告,楚岫无法无视。
娘说过……无论多么难,也要想办法活下去。
许久没有波澜的脸艰难地扭曲了几下,终于挤出了一个哭一般的笑来。从此之后,魔教多了一个什么时候都能笑得风淡云轻的小娃娃。
再然后,便是无天的意中人死去,无天性情大变,楚岫每日里都在焦头烂额地想法子活下去。后来,他生命中多了个高高大大话很少的小伙伴,两人并肩作战许多年,又差点转为陌路,他成了魔教的右护法,终于……能将手悄悄地伸到无天看不见的地方了。
现在无天已死,昔日的同伴成了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然而,母亲希望他在幸福时忘掉的仇恨,却依然深深地留在心中。
为母亲的,自然希望孩子活得好一些,更好一些。做儿子的,却决不能让这一切轻轻揭过。
“布置多年,我不会收手,也知道这不符合教规,你若无法跟其他人交代,事后我甘愿领罚。”楚岫低低道。
端木随着楚岫的叙说,心都狠狠地揪了起来,闻言又是心疼,又是可气:“去他娘的甘愿领罚!”(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