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渐渐稳定,有人劝赵曙打个盹,他拒绝了。
他很清楚,这一段时间里,许多人会盯着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新皇是什么样的人?
是强硬还是和先帝般的软弱?
赵曙在登基的那一刻就有了觉悟:帝王必须要板着脸,什么情绪都不能轻易外露,否则臣下会依此揣摩你的秉性,进而会谋求夺取你的权利。
君臣之间的斗争从来都是不见硝烟,但却惨烈。
先帝庆历革新失败了,从此被臣子压制。
那么朕呢?
赵曙的嘴角微微下撇,看着有些冷酷之意。
“陛下,沈安求见。”
那下撇的嘴角恢复了正常的角度,赵曙点头,眼中多了些满意。
沈安进来,还未行礼,赵曙就微笑道:“如何了?”
“神勇军都虞侯秦展亮是……”
沈安看了一眼周围,赵曙冷冷的道:“都滚出去!”
那些内侍和宫女纷纷退了出去。
沈安微微皱眉,道:“一个叫做山先生的人教唆谋逆,秦展亮带着一百余心腹在军中挑唆鼓噪,神勇军炸营,臣侥幸赶到拦截……”
他的很轻松,可李璋却知道不轻松。
韩琦也知道,谁都知道,这些简单的话语里隐藏的危机。
若是当时神勇军失控,沈安就会被乱刀砍死。
赵曙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道:“为何行险?”
行险?
沈安一直没注意这个,此刻被提醒,他不禁有些后怕起来。
“臣当时忘了。”
“忘了?”
赵曙不禁失笑,道:“旁人大抵会吹嘘自己多无畏,多忠心,可你却忘了……”
宰辅们也笑了起来,包拯道:“陛下,沈安年轻,话却直爽。在那等时候,他估摸着也没法去想为什么。等想到了,估摸着也怕了。”
赵曙讶然,“是了,朕却问的有些傻。”
就如同是后世那些傻缺记者追着见义勇为者问话:“请问您在救人之前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
想个屁!
那就是能反应!
如果想了,多半就会犹豫,或是旁观。
曾公亮笑道:“臣当时在邕州,沈安蛊惑臣上阵杀敌,臣当时记得……他谁是大丈夫,男人的西可还在……臣就看到他冲了上去,浴血厮杀,臣就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就这么提着长剑上去了。”
老曾当年在邕州追杀敌军,消息传来时满朝武震惊,都觉得他算是开了官杀敌的先河。
现在他披露了当时的心路历程,大家以为会有些让人热血沸腾之处,没想到竟然这般平淡。
韩琦好奇的问道:“事后呢?”
“事后?”
曾公亮笑道:“老夫吐了战马一头一脸,还跌落马下,幸而被人救了。事后老夫就在想啊……发现当时确实是挺大胆,若是不上去杀敌,定然会后悔,一辈子都会后悔。”
就那么简单?
不杀敌就会后悔。
曾公亮点点头,表示这就是自己的心路历程。
赵曙赞道:“虽然并无动人心魄之处,但这却真实,让朕都想临阵观战。”
众人都面面相觑,心想你可别去弄什么御驾亲征。
当年真宗被寇准逼着来了个御驾亲征,大宋军队果然士气大振,然后扛住了辽人,最后辽人无计可施,只得索要了钱财离去。
那就是澶渊之盟。
不论澶渊之盟的对与错,单御驾亲征,这效果确实是杠杠的,可风险却不。
若是战败,帝王被俘,大宋就可以收拾收拾,洗洗睡了。
不会再有第二个寇老西了,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无能没主见的真宗了,所以御驾亲征就该成为绝响。
包拯看沈安身上没伤,就问道:“城中杂乱,果果他们呢?”
韩琦皱眉道:“这里是宫中。”
现在是公事时间,你扯什么孩子?
包拯振振有词的道:“他为了官家去拼命,家中的妻谁来照看?还不得提心吊胆的?”
韩琦别过脸去,不想和他较劲。
“还好,如今她们在城外。”
这些事迟早会被人出来,所以沈安选择了坦然。
“那个山先生……”
赵曙的眼中多了冷色:“是哪里人?”
沈安道:“北边那位郡王的人。”
大宋没有什么南西北向的封爵,北边的郡王,那就是北海郡王赵允弼。
赵曙的眸子一缩,冷冷的道:“他先前想逼宫,朕还在想他哪来的底气,原来底气就是神勇军啊!”
韩琦后怕不已,“陛下,此事要赶紧,否则那人怕是会跑。”
赵曙笑道:“赵允弼跑不了。你是那位山先生?沈安,可觉得辛苦吗?”
他并未使唤张八年,可见对宫中和军中的力量目前依旧不大信任。
沈安是他潜邸时的旧人,对郡王府多有帮助,在此刻自然是他最信赖的人。
沈安道:“臣也想见见那位山先生,想看看他为何动这等心思。”
赵曙点头,“去吧。”
……
今日的汴梁城中灰烟冲天,每家每户都在烧纸,烧香烛。
北海郡王府里没有烧,但外面的灰烟依旧飘飘洒洒的落进来。
春天来了,万物都在生长,庭院里的花树新芽嫩绿。一泓池水里,鱼儿悠然游动。
赵允弼的脸颊青肿,但却神色从容。
他松开手,一把粟米落进了水池里,几条鱼儿疯狂的扑了过来抢夺食物。
“先前悠然自得,看似山中隐士,可一见到食物就矜持无,可见世间的高洁大多是假。”
赵允弼搓搓手,黏在手上的粟米落下去,又引发了一轮争抢。
他侧身对张道:“当时你应当要果断,最好是让秦展亮斩杀了韩德成,然后裹挟神勇军冲进宫中趁乱杀人……”
张的马脸上是从容的微笑,他拍拍手,抬头道:“郡王,历来这等事都要果决。当年的太祖皇帝亦是如此。当年在陈桥时,他若是迟疑两日,这个天下可能还是周。上溯千年,无数人在谋反,不管是为了理想还是贪欲,他们用尽了手段……”
“可成功者有几人?失败的为何会失败?”
张微笑道:“失败者或是没有这个实力,但最多的是用错了法子,或是不够果决。”
赵允弼的目光中含着内疚之意:“老夫却犹豫了……”
“老夫想试探一番,若是能兵不血刃最好不过,可……赵曙竟然神态自若,宰辅们都站在了他那边……那些郡王多在装傻。”
张笑道:“既然都登基了,那些臣子不是傻子。另立新君的风险有多大?大到会掉脑袋。当时某此事不可为,可……某并未怪责于您,这便是……命……”
他俯身伸手在水池里搅动了一下,那些鱼儿竟然不怕,反而是围拢过来,啄食着他的手指头。
“这些鱼儿习惯了没人杀它们,渐渐就忘却了危险,于是以为这样能行,那样不行……可这个世间终究还是要用刀枪来话,谁的刀枪更锋锐,谁就会赢。”
他弹动了一下手指,那些鱼儿猛地四散而去。
“某看过一书,叫做什么石头记,里面写了不少有趣的事。”
张负手站在那里,自然有潇洒之意。
“某最喜欢那几句,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某在郡王府里正是期待那一日。”
赵允弼微微叹息,唯有苦笑。
“如今某知晓没了那一日了,那石头记里却又有几句……”
他缓缓走向自己的房间。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他的声音清朗,并无半点惶然绝望。
赵允弼失败,作为郡王长辈,赵曙自然不会杀他,不过以后就只能在府里煎熬度日。可张作为智囊却逃不过那一刀。
“古今将相在何,荒冢一堆草没了……”
张微微抬头看着密布灰烟的天空,道:“帝王能至此,当流芳千古。”
整个汴梁都在为了赵祯悲痛,稍后消息传出去,这个天下将会恸哭。
这样的人生怎能让人不羡慕?
赵允弼就羡慕了,可他再无机会。
“可有人却会遗臭万年!”
张回身,看着带人进来的沈安笑道:“待诏这是来要某的命吗?”
沈安点头道:“今日你等若是得逞,汴梁将会成为血海,他是郡王,靠着会投胎逃过一劫,可你却不行。”
赵允弼盯着沈安,眼中的杀气再也无法掩饰:“你竟然能压住神勇军,为何?”
他们只是得知沈安率三千人压住了神勇军,却不知道具体情况。
“心急如焚了?不,是五内俱焚了?”
沈安看着他,鄙夷的道:“你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知道为何吗?”
赵允弼摇头,沈安道:“当时最妥当的手段就是蛊惑那些将士们斩杀了韩德成,这样大家都上了贼船,这股子力量谁能挡?就算是挡住了,死伤必然惨重。”
赵允弼看着张,先前的些许不信任数消散,“铭桓,老夫错了。”
张洒脱的一笑,“郡王无需自责,某过了,这便是命。”
天命不在你,所以你自然错漏百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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