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丘县衙里,吕诲坐在上首,冯耀祖只能在边上作陪。
“吕知杂,吴御史来了。”
吕诲抬头,“让他进来。”
冯耀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过往的憋屈都散出来了。
吴征在封丘县四处折腾,让他苦不堪言,而且此人还软硬不吃,很是硬扎。
如今你御史台的吕知杂来了,你还能嘚瑟吗?
吴征进来,行礼后,吕诲道:“让你等来地是监督,却不是折腾。把地折腾的苦不堪言,这不是朝中的意。如今封丘县上下把状告到了朝中,此事不可为,你跟某回去。”
下派御史是新政重要的一环,吕诲一直在冷眼旁观,如今见吴征碰壁,他的心情好的不行。
这就是你们坚持的新政?
笑话罢了。
哈哈哈哈!
他心情愉悦,随即起身拱手,“冯知县,回去后御史台自然会重新换人下来,还请见谅。”
往日他哪里会对冯耀祖这等官低头,今日不过是借着对冯耀祖低头来打击新政罢了。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为了给你们擦屁股,吕某都无奈对一个知县低头了。
冯耀祖只觉得浑身发飘,大有马上乘风归去的爽快。
人生之快意是什么?
看着对手低头!
此刻便是了。
他微笑道:“吕知杂客气了。”
此战大获胜,他将会名扬天下。
吴征心中难受,他摸了一下胸口那里的凸起。
那是沈安给的册子,是能打脸吕诲。
先前他浑浑噩噩的没注意,此刻想了起来。
是什么?
他摸出了册子,那边吕诲已经在往下走。
吴征打开册子,看着那一笔笔记录,不禁念了出来。
“治平二年三月,封丘士绅杨靖请冯耀祖吃酒玩女人,随后杨靖侵占三百余亩良田之事被压下”
正在走下来的吕诲一怔,“什么?”
正准备送吕诲出去的冯耀祖愕然,然后仔细回想着,可却没想起来。
吴征只觉得心跳在加速,狂喜在涌动。
“治平二年三月,有人禀告红莲村暴雨,村里垮塌房屋二十余家,冯耀祖随即”
吴征抬头,眼中有怒色。
去干什么?
去现场查看赈灾吗?
“冯耀祖带着女妓出行,地士绅五人作陪。”
当官当久了,百姓在他们的心中就成了一个数字,大抵和蝼蚁差不多。
吕诲止步。
冯耀祖想起了此事。
那时他想下去查看,可地士绅请他去喝酒玩女人,最终他还是决定先去潇洒,第二天再下去。
就是那么一耽误
“当夜再度垮塌十余间房屋,砸死三人。”
暴雨下,百姓只能躲在破旧的家中。
当房屋倒塌时,什么反应都来不及了。
吕诲不禁退后一步,然后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吴征。
此人竟然早有准备吗?
某主动要求来带他回去,怕是来错了。
“治平三年五月,冯耀祖接受地士绅王昌等人的宴请,吃喝玩乐,随后王昌等人收贷,破十二家。”
高利贷破家,但许多手段令人诟病。
你若是没有官面的支持,很容易被收拾。
所以但凡放高利贷厉害的人,大多都和官面有勾结。
吕诲面色微红。
吴征看了他一眼,继续翻动册子。
“治平三年五月,冯耀祖出游十一次,皆是地士绅出钱,其中还帮他买了两名歌姬。”
这便是隐形受贿。
“治平三年六月”
吴征抬头,“封丘境内八个村子遭遇旱情,冯耀祖只去了两家,随即回城开了诗会。士绅云集,高才满座”
吴征来愤怒,他真的忍不住了,“就在他们诗词歌赋不断时,就在他们高朋满座时,那些百姓在嚎哭!那时冯耀祖何在?他在搂着女人接受那些人的吹捧,洋洋自得!”
“这”吕诲看向了冯耀祖,他想看到冯耀祖的驳斥。
冯耀祖面色煞白,道:“胡言乱语,一派胡言”
果然驳斥了吗。
吕诲心中稍安。
吴征一怔,旋即选择了相信沈安。
“治平三年六月,士绅刘田宴请冯耀祖,大张旗鼓,随后刘田以自己和冯耀祖交好为资,随后总揽两个耆老名额,大肆搜刮。”
里正就是大宋最基础的统治者,他们掌管着一里之地的赋税劳役,堪称是一言可决生死。
而耆老更进一步,掌管着一乡之地的大事务,换做是后世,大抵就是乡镇长官。
可在大宋,耆老和里正这些都没有编制。没有编制看似很委屈,可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操作性太强大了。
只要你和州县官员的关系好,一乡之地都是你了算。
这等人堪称是土皇帝啊!
竟然这样吗?
吕诲半信半疑。
可冯耀祖却面色大变,道:“你你”
见他期期艾艾的不出话来,吕诲心中一紧,问道:“可是实话?”
吴征看着他,想起了他先前的冷漠,想起了唐介和韩琦的埋怨,不禁红了眼眶。
“吕知杂,什么是实话?”吴征哽咽道:“下官一心只想为百姓做事,为官家做事,可为何找出了问题却无人管?为何?你等不但不管,反而还压住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为何?”
吕诲在,今日县里的官吏都来了,算是迎接。
此刻见吴征冲着吕诲开火,他们不禁傻眼了。
那吕诲是御史台的副手,你吴征只是个新任御史,你竟然敢冲着自己的上官咆哮?
关键是他直接揭开了吕诲等人的脸皮,被事情公之于众。
为尊者讳啊!
现在这个尊者却被自己的下属弄的狼狈不堪。
吕诲狼狈的道:“某问你可是实话。”
吴征看着满头大汗的冯耀祖道:“您该问冯知县。”
冯耀祖此刻的头顶看着在冒气。
白气蒸蒸而上,看着恍如神仙中人。
可白气下面却是一张惶然的脸。
“此事许多人也是这般。”
冯耀祖终于找到了反驳的借口,振振有词的道:“天下官员如冯某这般的不计其数,你盯着冯某作甚?”
这便是潜规则。
“可这是渎职,这是贪腐,这是犯法!”
吴征咆哮道:“为他人谋私利,这是什么?难道你冯耀祖以为这是正经事?莫非你以为这般作为不该被处置?那这个天下”
他缓缓回身看着众人,坚定的道:“难道这等行径也能公行于天下吗?那吴某就算是死,也不会退缩,若是无人处置冯耀祖,某将去皇城”
他奋力喊道:“某将会去叩阙!”
这是一个人的战争!
他面对无数灰色地带,选择了前进。
那些官吏纷纷低头。
这是大佬的战场,他们上去只会成为炮灰。
大部分人不以为然,可见这种潜规则的影响之大。少部分官吏心有戚戚焉,可却觉得吴征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但冯耀祖怕是要完蛋了。
但另一个问题却浮上心头:吴征是怎么收集到的这些证据?
此等证据没人会去收集,而且也不好收集,因为你一去打探消息,马上就会引发地警觉,那些士绅会联手起来抵御你的查探,还会及时和地官吏通气,一起把你弄走。
吴征原先就是被这么收拾了。
可他却查找到了冯耀祖渎职的证据,顷刻间就逆转了局势。
看看吕诲吧,那张脸黑的和墨汁差不多。
“冯知县,可是如此吗?”
这些事儿每个官员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真要追究下去,天下不安,这也是唐介和富弼选择退缩的主因。
可吴征还是出手了。
吕诲看着冯耀祖,眼神冷漠。
这事儿他判断没跑了。
冯耀祖头顶上的蒸汽发的茂盛了,看着就像是一个蒸笼。
大滴大滴的汗水满脸都是,顺着流淌下去,胸襟渐渐被湿透。
他颤声道:“吕知杂,此事此事”
不消,这是真的。
吕诲心中恼火,道:“你就等着吕某的弹劾吧!”
才完吕诲就觉得不对。
错了啊!
此事是吴征找出来的,要弹劾冯耀祖也该是吴征去弹劾,你吕诲去弹劾更像是抢功。
他冷哼一声,“罢了,此事某不管了。”
冯耀祖绝望的看着他,突然兴奋的道:“吕知杂,那么多事他吴征是怎么查出来的?下官觉着这是个阴谋,对,此事就是个阴谋。”
吕诲微微一凛,看向了吴征。
这是冯耀祖绝地求活的手段。
咱们都是一伙儿的,这事儿是有人在搞我啊!
吕知杂,他们今日搞我,明日不得就会去搞你们,还等什么?大伙儿联手和他们拼了。
这也是一部分反对新政者的心声。
当他们的利益被触动时,就会生出这等想法,然后抱成一团,和新政殊死搏斗,不弄垮新政不罢休。
所以后来司马光从洛阳一路去汴梁时,天下会震动。
史书记载,司马光所过之处,军士欢呼,百姓雀跃
整个大宋都在欢喜,为司马光出山而欢欣鼓舞,觉得大宋有救了。
这些欢欣鼓舞的人中,不知道有多少是既得利益者。
新政垮台,反对派成为胜利者,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司马光宛如王者归来的姿态就出自于他们的笔端。
吕诲看向吴征,沉声问道:“谁在帮你?”
吴征想摇头,可觉得这样不够磊落。
他正想话,外面突然有人来禀告。
“知县,外面有人自称沈安,是来了封丘数日,见此地风光不错,只是上空有乌云笼罩,怕是有妖孽在作祟。今日他见乌云渐散,必然是有人在里面收妖孽,他想问问那人,十钱一个妖孽,可愿卖给他?”
瞬间吴征落泪,哽咽道:“郡公某要如何谢您啊!”
沈安这是担心他摆不平吕诲,来给他撑腰了。
冯耀祖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喊道:“是沈安,是他来了”
封丘就在汴梁边上,沈安这几年的手段大伙儿都知道。
他来了封丘数日,此刻出现在了县衙外,号称有人在收妖孽。
一切都明白了。
是沈安出手查了冯耀祖的底细。
邙山军的斥候据闻天下无双,打探一个知县的丑事,那真是不要太轻松。
冯耀祖绝望。
吕诲下意识的道:“某还有事,这便回京了。”
他刚走出几步,想起沈安就堵在外面,自己出去怕是会被他讥讽,就道:“可有茅厕?”
那些官吏呆傻了,没有反应,吕诲一跺脚,自己往后面去了,稍后有消息传来。
“知县,吕知杂从后面跑了。”
操蛋啊!
吕诲竟然被沈安给吓跑了?
众人不禁唏嘘。
而冯耀祖已经完傻眼了。
众人知道,这人算是彻底完蛋了。
吴征缓缓回身,看着外面的阳光,恍若隔世。
他缓缓往外走去。
官吏们抬头,不知怎么,竟然齐齐拱手。
唰!
一双双带着敬意的目光缓缓跟着出去的吴征移动着
这是来自于底层官吏的致敬!
这个天下从不乏正气,只是需要有人把这些正气激发出来。
而在县衙外,沈安上马,对黄戳戳道:“告诉吴征,记得自己的初心,某希望十年后依旧能看到一个敢为不平发声的官员!”
黄戳戳激动的道:“是,人一定把这话带到。”
沈安只是在屋里看了几日的书,偶尔看看地图,可随便一出手,就直接拿下了冯耀祖,这等手段让黄戳戳惊为天人。
“我们回京!”
沈安策转马头,在闻种的护卫下离去。
出来的吴征看着远去的沈安主仆,深深鞠躬。
天空中的乌云错开了一条缝隙,一缕阳光倾撒下来。
渐渐的阳光不断在驱散乌云,露出了蓝天。
所有人情不自禁的仰头看着这蔚蓝的天空,不禁赞美道:“真美呀!”
今天依旧是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