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商人被带进了宫中,领头的是杨三。
杨三有三十多岁了,他从二十多岁就开始行商,北方去过,但那边的商人有些排外,没给他机会。
“……后来小人就去了南方……可南方富庶,小人的本钱不够。再后来小人就去了西南那边,从广南西路那边开始……好挣钱。”
“去交趾是因为那边的人没见过世面,能挣的更多……”
富弼心中微动,和颜悦色的问道:“交趾……君臣如何?”
赵祯眯眼看着,却不肯给杨三压力,生怕他害怕不敢说。
杨三此生最大的成就就是走南闯北,养活了妻儿,而且也增长了见闻,自然和一般人不同。
但此刻进得宫来,自诩见过世面的他依旧是双股颤颤。
“相公,小人……交趾国君没见过,不过他们说很厉害,臣子……官吏……也和大宋一般……”
交趾原先就是中原的地盘,文化和政治几乎都是通盘转嫁。
“秉性如何?就是你见到的官吏怎么样。”
杨三不假思索的道:“贪婪,无耻……”
富弼心中一个咯噔,然后又自我安慰着:大宋的官吏也有贪婪和无耻的,想来不是什么征兆。
“那些官吏贪婪的连卖只鹌鹑都得拔几根毛,小人们在那边做生意时,多番被袭扰,若是不从,就威胁让咱们人财两空,晚间直接把咱们杀了,丢进地里埋了……或是扔进水里,喂了那巨大的鼍龙……”
“蛮夷之地,果然是凶残。”
韩琦不屑的说道:“技止如此吗?”
这等事儿大宋多了去,韩琦满不在乎的道:“当年老夫见多了这等贪婪官吏……并无什么……”
周围安静了下来,韩琦才发现自己的大嘴巴说错话了。
你把大宋的吏治比作是交趾般的,丢人不丢人?
赵祯的脸已经黑了,韩琦赶紧躬身请罪。
赵祯心中不满之极,心想你当年既然看到了,可处置了?
不处置你就是渎职。
可他随即就想起了大宋之大,韩琦看到的只是一处,其它地方呢?
惆怅的帝王随口问道:“交趾百姓可好战?”
“好战,好勇斗狠,只要舍得给好处,都愿意舍命相从。”
赵祯的面色一整,富弼已经开始问话了:“可知这是何处?”
“宝殿。”
杨三惶然,不知道官家和相公的态度怎么变的那么凶狠了。
宝殿?
这话可笑,可无人笑。
“既然知道这是大殿之内,可有谎言?”
“小人不敢。”
杨三的模样很是惶然,那么他说的话大抵是真实的。
君臣都面色凝重起来。
百姓好战,那就不愁兵员,而且还是上好的兵员。
富弼此刻才感受到广西那边官员为何那么紧张了。
一个蛮性十足的交趾,确实是给了他们极大的压力。
沈安说那是小人之国,而且野心无止境……
赵祯的身体微微前倾,问道:“那交趾君臣……和周边等地可和善?”
这是问外交。
外交之事很好打听,只要去了对方的国都,找那些闲汉多喝几顿酒,保管什么话都能打听到。
沈安的话依旧在耳边,但赵祯觉得交趾太小了些,想来并不敢对庞大的大宋生出野心来,最多就是在边境劫掠一番……
杨三说道:“那交趾国君据说是英主,做太子的时候就经常率军出征……和周边……经常出征,占城就饱受其害……”
富弼的面色发白,问道:“可是经常打……还是偶尔打一打。”
偶尔打一打就不是好战,经常打一打……
杨三不知道他为啥面色苍白,就堆笑道;“打呢!那太子登基后还经常打,到处抢地方呢!”
富弼的身体一个摇晃……
“富相!”
曾公亮急忙扶住了他,富弼摸摸额头,说道:“无事,老夫无事……只是沈安有话在前,老夫此刻惭愧之极,羞煞人也!”
曾公亮喃喃的道:“他说交趾乃小人之国,贪得无厌,野心勃勃,可我等却以为是虚言……更被他讥讽为只说不做,做之前却不肯去查探……羞煞人了!”
赵祯也在难为情,“那少年在此之前……对了,你可认识沈安?”
杨三见君臣都黯然神伤,却不知为何,就有些惶然,此刻听闻帝王询问,就躬身说道:“可是一个少年……沈安倒是相识,早些时候请小人喝过几次酒,只是他酒量不好,喝多了会骂人……”
他想起了那个少年,就微笑起来:“他骂好些人是睁眼瞎,都爱装什么……比,不懂装懂……还说那些人自以为是,迟早会被后人打脸……”
赵祯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富弼等人更是不堪。
杨三还在说话:“他出手大方,每次都问交趾的事,然后就说迟早会干一仗,让小人以后别去了……还说什么……以后把交趾人打怕了,打服帖了,到时候大军镇压,再让咱们去做生意……可小人觉着怕是不能吧,那太舒爽了些,怕是不能……”
他觉得不能,包拯却想起了沈安以往的言行,就说道:“陛下,沈安曾经说过……大宋的军队不但是要保家卫国,不但是要为国开疆,更应该为商贾撑腰,要让大宋的商人遍及当世,但凡有人的地方,就该有大宋商人。”
用大军为商人开道……
这是什么意思?
杨三继续说道:“他说交趾和占城都是种地的好地方,只是现在不好去,不过慢慢的,迟早都能占了,然后大宋的西南就再不用担心缺粮……小人那时刚从交趾归来,对汴梁倒是有些陌生,那沈安还为小人和巡检司的人说情,好歹保住了小人的货物。”
“大宋的西南啊!”
大宋的西南近乎于半蛮荒,人口一多,粮食就无法自给,往往需要江南一带补充。
赵祯看了宰辅们一眼,苦笑道:“这里在想着交趾的威胁,那少年竟然已经想到了用交趾的粮食来贴补西南各地……”
这等长远眼光让人惊叹,然后惭愧。
富弼面色赤红,就像是刚敲打了一炉子铁料。
赵祯说道:“此事……明日再议,明日……”
他有些赧然,觉得不好意思。
陈忠珩作为他的身边人,自然知道该怎么说,他板着脸道:“陛下,沈安最近在家多有懒散,也不肯出城去操练邙山军……”
“太懒了。”
欧阳修也知道了官家的心思,就正色道:“少年人不可懒惰,明日该叫他来。”
赵祯点点头,陈忠珩自然会去安排。
“沈安……”
杨三后知后觉的说道:“那少年竟然能上朝?小人当时不知,还和他一起骂了官吏,陛下,小人有罪。”
他跪下磕头,满心惶恐。
听着那叩首的声音,赵祯说道:“无罪。”
有内侍过来拉起了杨三,赵祯想起沈安和杨三一起喝多了,然后叫骂着那些贪官污吏,弄不好还会谩骂宰辅们,心中就觉得好笑。
骂朕的话他自然是不会,那少年懂的分寸呢!
再说朕对他极好,想来他也不肯骂。
但他还是口滑了:“他可骂过朕?”
噗通!
杨三跪了,面色发白,浑身颤抖。
这是被吓坏了。
同时间接证明了沈安确实是说了赵祯的坏话。
赵祯满脸黑线,富弼等人正在难为情中,见状也觉得好笑。
杨三不敢隐瞒,说道:“沈安说当今官家仁慈是仁慈了,可人的本性却是贱皮子,你对他越好,他就越会蹬鼻子上脸……”
难为情的富弼等人瞬间就怒了。
这是在说我等宰辅呢?
包拯觉得沈安真是三天不打就会上房揭瓦。
赵祯捂额无语。
但他仔细一琢磨,竟然发现真是这样。
先前刚登基时,宰辅们可敢这般对朕?
包拯拉扯朕只是劝谏,可用口水给朕洗脸呢?
还有韩琦,跋扈嚣张,竟然逼迫朕……
这些不就是仁慈带来的后患吗?
瞬间他就坐直了身体。
可在看到富弼等人的沉凝面色后,他又暗叹了一声,放弃了那个打算。
朕就算是重新恢复严厉又能如何?
群臣和天下人早就习惯了那个仁慈的帝王,若是骤然变化,朝局怕是会乱作一团。
“诸卿各自去吧。”
他突然忍不住就笑了。
群臣好奇的看过来,见他笑的轻松,也跟着放松了些。
被沈安揭穿了君臣之间的那种默契之后,大伙儿都担心赵祯会改弦易辙。
此刻担心放下,大伙儿准备出去。
“竟然还恨其不争?哈哈哈!”
赵祯终于是说出了自己发笑的缘故。
竟然觉得赵祯不够硬气,那些牢骚颇有些恨其不争的味道。
赵祯本来是有些怒气,渐渐想起了沈安端着酒碗发牢骚的模样,竟然就消气了,然后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他的酒量不好,来人。”
“陛下。”
“送些醒酒汤去,让他醒醒酒。”
陈忠珩躬身应了,然后亲自去。
臣子发牢骚,觉得皇帝太软弱了,按理该处置一下。可赵祯却只是让人送了醒酒汤去,就此一笑了事。
这样的帝王确实是仁慈,并让人心折。
宰辅们齐齐回身,然后躬身。
“陛下仁慈。”
赵祯微微一笑,说道:“诸卿且去吧。”
他渐渐有了明悟,仁慈来自于骨子里,无需去改变什么,这才是他赵祯……
……
感谢书友“夜亂天”的盟主打赏,这是第二个,爵士记得很清楚,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