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槐诗面无表情的推开石髓馆的大门。
客厅里,房叔回头,“少爷,要吃点夜宵么?”
“不用,房叔你休息吧,这两天辛苦你了。”
槐诗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回头忽然问:“彤姬在哪儿?”
“休息室。”
老人回答:“她似乎已经等您很久了,看起来您有事要说的样子我去为两位添一壶薄荷茶。”
他想了一下:“要来点曲奇么?”
“嗯,麻烦了。”
槐诗点头,笔直的走向休息室,粗暴的推开了眼前的门。便看到那个瘫在沙发,被薯条、虾片乃至一大堆零食包围的身影。
她还在抱着一盆炸鸡,专心的看着电视。
察觉到槐诗进来,就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掉。槐诗只来得及听见电视中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他皱了一下眉头,看向黯下去的屏幕,“你在看什么?”
“电视呀。”
彤姬擦去嘴角的薯片残渣,兴致勃勃的介绍道:“是最近收视火热的晚间剧哦渣男二十四小时!
剧情跌宕起伏,有刀有糖,结构紧凑,虽然主角是个渣男,但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代入其中,既希望他能够被柴刀,又希望他能够化险为夷,唔,虽然两边呼声似乎都很高,我反而是两边都无所谓的中间派啦。”
说着,她邀请道:“怎么样?要不要来参与观赏一下?”
“做演员?”
槐诗冷笑,坐在她的对面,直白的问:“导演是谁?你自己么?”
“啊这……”
彤姬眨巴着无辜的眼睛,似乎难为情一样:“不可否认,我是起到那么一点点效果来着,但也不能全怪我吧?”
啪!
桌子陡然一震。
槐诗再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和不快:“太过分了,彤姬!”
“嗯?”
彤姬不解,疑惑的问:“哪里过分了?吃了你的薯条么?稍后人家再给你做一份嘛,不要生气。”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彤姬,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恼火。”
槐诗冷声问:“我知道你喜欢戏弄我,喜欢看我狼狈的样子,可就算是你想要看我的笑话,也没必要把她们牵扯进来吧?”
“笑话?”
彤姬满不在乎的摇头,“不对呀,槐诗,这是你迟早都要面对的问题才对。唔,我只不过是,帮你把她们……嗯,提前了?”
“彤姬”
槐诗冷漠的打断了她的话。
“好吧,好吧。”
彤姬抬起手,就在他真正发怒之前,打断了他的话语,从沙发上起身,凑前,微笑着:“槐诗,我们来说点严肃的话题吧。”
她抬起手,打了个一个响指。
清脆的声音扩散开来,驱散了窗外的蝉鸣、夜色中的虫叫,电子设备中的电流声乃至一切微不足道的杂响。
令一切回归静寂。
只剩下槐诗的呼吸声。
而彤姬,托着下巴,似是戏谑那样,发问:“你可以回忆一下你有多久没跟我这么说话了?”
“嗯?”槐诗皱眉,“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呀,槐诗。”
彤姬似笑非笑的问:“你有多久未曾直白的表现过自己的喜怒,有多久未曾回顾过自身又有多久的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像个正常人一样了?
“我难道不正常么?”槐诗反问,“还是说,你觉得我有病需要治疗?”
“有病倒是未必,但正常也不尽然吧?”
彤姬端详着他的样子,怜悯的轻叹:“正常的人不会活的像是话本里的英雄一样的,槐诗,无私,慷慨,又激昂,在光芒中熠熠生辉……诚然一切瑰丽而令人向往,可哪怕是王子殿下也是要上厕所的,槐诗。
除了吃多了染色剂的骡子之外,没人拉出来的东西是粉红色的蛋蛋”
她摊手,无奈的问:“你可以回忆一下,你进入这样的状态多久了?”
“我……”
槐诗茫然。
他想要反驳,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启起,他好像已经渐渐的进入了角色,进入了所有人想象的那个角色之中。
正义,慈悲,强大,无私,又无懈可击,宛如钢铁的英雄降临于尘世那样,带来救赎和解脱。
在学生面前,他是慷慨的老师,在天国谱系内部,他是完美无缺的典范,在所有人眼中,他是理想国的后继者。
代表着即将崛起的一切,和归来的荣耀和辉煌。
“可这样……不好么?”。
“当然很好啊,槐诗,这并没有错,不是么?”
彤姬笑起来了,细长的手指之上,茶杯被抬起,自微妙的均衡之下旋转着,白瓷和金边之上泛起了温润的光。
“可归根结底,这一份变化,又来自哪里呢?”
她疑惑的发问:“你所奉行的,是自我的悲悯,还是天命中赋予的慈悲?你所掌握的,是自己的**,还是神性中的准则?
你是那个曾经渴求幸福的少年,还是所有人梦想中的英雄?你究竟是发自内心的成就这一切,还是一个如同艾晴所说的那样的,道德标本?”
彤姬抬眸,郑重发问:
“你是槐诗,还是云中君?”
“我难道不都是么?”
槐诗毫不犹豫的反驳:“这些不都是我亲自造就的么,彤姬?但凡有所成长,必然和过去不同,还是说,我必须想曾经那样的不可?”
“这同样又陷入到了另一个极端里啦,槐诗。”
彤姬轻笑:“没有事物恒常不变,只不过,有时候的变化,未必会如同你所料的那样也未必会倒向你所爱的结果。
丰沛的神性会让你爱所有人,可众多美德中,唯有爱是必须有差别才能显现到最后,你不便会再爱任何人。
或许所有人都会爱你,但到最后,大家爱上了英雄,就不会有人在爱槐诗。
诚然你现在做的很不错,但你必须对那些外界赋予你的职责和形象,与自己真正的渴求和所爱相区分。
必须明白自己究竟在何处。”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了怅然和无奈:“倘若放任的话,你将沉浸在神性的辉煌和庄严中,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将曾经自己作为常人的一面彻底遗忘,最终变成冷酷无情的正确机器,或者是被命运所主宰的工具人这样的事情,我已经见过太多了。”
“……”
短暂的沉默里,槐诗愕然,可这么多年被安排和忽悠的经验在提醒着他,道理似乎是这个道理,但好像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旋即,他恼怒拍桌:“但这和你折腾我有什么关系啊!”
“唔?还不明白么?”
彤姬笑起来:“我只是想要让一些人来提醒你,你究竟是谁而已。”
“是么?”槐诗冷眼撇着她。
“是呀是呀!”彤姬认真的点着头,一脸无辜,就好像满怀着无法被理解的苦心和无奈,保守冤屈一般,十足的难过惆怅。
“呵呵。”
槐诗就静静的看着她表演,不为所动:“我为什么觉得你只是在找乐子看?”
“唔……”
彤姬的笑容变得害羞起来,抬起拇指和食指,比划:“当然也无法否认其中有那么一小小部分是出于这个啦。
但除了她们之外,谁能将你从那个光辉伟岸的壳子里敲出,还原曾经那个傻仔的本来面目呢,槐诗?”
“你的过去,你的现在,还有你的未来”
彤姬说:“在你成为升华者之前,在你成为升华者之后,她们都见证了你的所有。槐诗,你要面对她们,就像是面对曾经的自己。”
她停顿了一下,神情变得微妙:“迄今为止,你的一生,将是同她们度过的一生,不是吗?”
“……”
槐诗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又抽搐了一下。
开始头疼。
但又无言以对,无法反驳,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处理。
正因为如此,才会觉得愤怒,对彤姬,不,应该是……对自己。
“如果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呢,彤姬?”槐诗无力的叹息:“如果她们因此而受到伤害呢,我又该怎么办?”
“真的会有不可挽回的后果么?”
彤姬诧异的反问:“难道,你觉得,她们会像是后宫文里一样争风吃醋,彼此妒忌,打的不可开交,然后在你跟前上演宅斗?
得了吧,槐诗。
现在是什么时代?她们又是什么人?”
彤姬扳着手指头,在他面前细数:“孤身一人从监察官开始一步步走进统辖局核心,成为架空楼层关键人物甚至还更近一层握有秘密使命的权力生物蒙受人类和深渊之爱,兼备凝固和升华之种的公主虚无中诞生的真实之人,暗网未来之王,事象记录的掌控者与创造主还有一个被这个世界与白银之海所钟爱的缄默之人……
就算你真的有所谓的后宫和大奥,都容纳不下她们其中的任意一个。所谓的情爱或许重要,但却无从束缚她们的脚步,也无法让她们成为你的笼中之鸟。
纵然真的有一天,她们发现彼此之间的矛盾无法解决,也不会用所谓的互相伤害去解决问题。更不会愚蠢到指望你的垂怜和恩赐。
这也已经不是你能干涉的范畴,要我说,像你这样瞻前顾后的家伙,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不要太高估自己。
顶多会像是一盆花一样,放在花园,搬来搬去。
充其量,唔,不过是个战利品而已。”
彤姬想了一下,察觉到槐诗渐渐苍白的脸色,安慰道:“往好处想搞不好大家能达成协议,把你四等分了呢,对不对?到时候一块在这边,一块在那边,一块在这里,一块在哪里……问题解决!”
“这解决个屁啊!”槐诗大怒:“人都死了!”
“这就是你要面对的难题了,槐诗。”
彤姬怜悯的摊手:“这可都是你自己选的,但凡你稍微少撩上那么几个,都不至于让你自己下场这么惨烈啊。
你既然享受着四倍以上的喜爱,那么必然要付出四倍的代价才对。四等分已经算是很简单啦……
不过,那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啦,你连法定结婚年龄都还没到呢,干嘛要操心那么远?”
“是哦。”
槐诗愕然许久,竟然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这个黑心女人给拐进沟里了。
大怒。
“你是不是还在糊弄我?”
“没有啊。”彤姬疑惑:“不是事情都解释的很清楚么?”
“但如果”
槐诗沉默了片刻,虽然知道没有这个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问:“如果,我病入膏肓了呢?如果她们也没有办法让我回归正常呢?”
“瞧你说的。”
彤姬托着下巴,笑起来:“那不是还有我么?”
那一副信心十足,十拿九稳的样子,让槐诗越发的恼怒。
“呵?你用什么?”他冷哼,“我可不是那么好搞定的,彤姬,人可是会成长的!
用钱?用美色?金钱与我如粪土,女色与我如浮云!你该不会还以为你那一套所谓的福利管用吧?”
“不不不,不用那么麻烦。”
彤姬抬起手,从虚空中抽出了庄严肃穆的典籍:“当然是用这个啊,槐诗”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充满期盼的笑容:“写满你黑历史的命运之书……”
那一瞬间,槐诗,如坠冰窟。
呆滞的瞪大眼睛。
伸手想要阻止……可是,晚了!
“可能单纯靠描述,你体会不到啦,所以咱们可以先尝试一下。”
彤姬拿起来,翻了两页,点头:“从你九岁写的奇幻小说的背景设定开始吧!话说,天驱大陆,音律为王,穷苦的少年周诗和姐姐相依为命,唔,那会儿你就有姐控倾向了么?啊,无所谓啦……你看看这个设定,你看看这个剧情,哎呀,真是跌宕起伏,令人赞叹。要不咱花钱出个漫画怎么样?将来说不定动画就一炮而红……”
“够了,够了,别说了!”
槐诗双手抱头,几乎尴尬的快要从石髓馆里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了,已经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你是人吗?!”
“当然不是啊。”
彤姬一脸我没有良心的得意神情,“放心,我已经帮你提前做好了十几个副本,包含你从小到大所干的一切傻逼事情,还有你当年内心中对小姐姐们不可言的**和幻想,以及那些让人脸红的甜美梦境……一旦你都开始从人性往神性偏转,我就用你的钱,雇你的人,帮你一条龙改变,做个大出来。
保证你每一个粉丝,和现境每一个动画、小说、电影爱好者都人手一份。”
“大圣你快收了神通吧,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槐诗瘫在椅子上,只是想象一下那样的未来,眼泪就已经止不住的冲出来。
和那样的结果比起来,他宁愿被四等分了算了!
至少死的清清白白……
“安啦,我知道你很感动,不用谢哦,这都是姐姐我应该做的。”
彤姬欣慰的抚摸着他的头发,温柔的说道:“毕竟,从你签了契约的那一天开始起,我就得为你一生负责,是不是?
按照契约上的条款,你我将共享荣耀、力量、冠冕与威权。包括,且,不限于……生命,灵魂,乃至一切。”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就变得意味深长:“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槐诗不解的抬起眼睛。
然后,看到了她近在咫尺的脸颊,还有自己在那一双泛着隐隐光芒的眼瞳中的倒影。
一双微凉纤细的手捧起了他的脸颊。
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他张口欲言,但没有发出声音。
有柔软的触感,覆盖了他的嘴唇,如此温暖,又轻柔,就像是满盈着欢喜的雾气那样,闯入了他的意识之中,撼动理智,动摇灵魂,乃至,让他忘乎所有。
哪怕只有短短的瞬间。
一触即分。
“也就是说”
“你是我的私有物,槐诗。”
彤姬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唯独这一点,你没有别的选择。”
说罢,她缓缓抬起头,将额前的碎发挽至耳后,愉快的俯瞰着槐诗僵硬呆滞的面孔,告诉他:
“永远别忘了哦。”
就这样,她挥手道别,哼着歌,脚步轻快的踏着细碎的舞步,扬长而去。
只留下槐诗石化在原地。
忘记了灵魂。
当许久,许久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便忍不住一阵气冷抖。
自己纯洁的身子,自己的清白,自己这么多年的操守,竟然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被那个黑心女人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夺走了!
想到这一点,他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初吻,我的初吻……
而就在他身后的门外,去而复返的彤姬探出头来,友善提醒:“哦,对了,不用太可惜初吻的那回事儿,毕竟那种东西,你很久之前就没有了嘛。”
说着,她眨了眨眼睛,抬起的手指比划了一个鸟喙的轮廓,提醒着槐诗那不堪回首的过往,还有自己被这个女人玩弄在鼓掌中的晦暗过去。
以及还将被玩弄很多年的残酷未来……
“晚安”
她向着槐诗眨了眨眼睛,消失在门后。
只剩下槐诗一个人坐在寂静的休息室里。
脑子里空空荡荡。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