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名字,不知出处。
记事时,我便与一些年纪相仿的孩子在一起习。
读书、习武,还有其它。
我们会习很多西,每过一个月就要进行一次检查,每半年经过一次考核,若是考核不过的孩子,便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有人,他们是被“淘汰”了。
淘汰似乎不是一个好的词语。
我不想被淘汰,所以很努力的习一切。
教导我们的女人,被我们称作“师父”。
师父给我们每个人编了数字代号,我们平时互相称呼,便是以代号相称。
我的代号,是九。
师父看我的眼中,总是带着遗憾。
我问师父为什么的时候,师父十分惊讶,似乎意外我看出了她的情绪,只是惊讶过后,便是更多的遗憾。
“你很优秀。”
师父是这么对我的,“在我眼里,你是这些孩子里,最优秀的那个。”
“我不是。”
我摇头,诚实的道:“我念书只能排第十,我习武只在第七,伪装倒数。”
我们当中,一共二十人,每当一些孩子被淘汰后,师父便会带来新的孩子,与我们一起习,人数总保持在二十左右。
我在其中,只能算中等,因为并不太会伪装,偶尔会排中下。
“不,你是最优秀的,你有着他们没有的西。”
师父摇头,看着我的眼神很认真,并不像骗我。
我不能确定师父的话语是真是假,我曾见过伪装课上,师父演戏将我们耍的团团转。
“可是……”
师父摸了摸我的脸,语气变的遗憾,“你的脸……让你从一开始,就落后他人,这是你无法弥补的缺陷。”
我知道师父的意思。
尽管我对自己的脸没什么感觉,可其他的孩子,总忍不住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半年一次的考核,我们会外出做任务。
我时常在任务之初就被盯上,因为大家似乎很在意我的脸,对我十分关注。
师父的没错,这是我无法弥补的缺陷。
总有一天,这个缺陷会将我置之死地。
……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杀手。
之所以用“杀手”称呼自己,是因为我外出任务时,被我杀掉的人里,大多会问我,“你是谁派来的杀手?”。
我不会回答他们的话。
许多曾与我一同出任务的孩子,便是因为与任务目标多了几句话,浪费时间,导致死亡。
忘了从哪一年开始,一起习的孩子死亡后,师父不再带新人进来。
与我一样活下来的孩子,只剩下三人了。
那一年的冬日,师父带着我们去了一个地。
那里很热闹,一群人排着队,满脸期待的等着前的人给自己施粥。
我也不是时候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了,看到这个,我便知道,这是有什么大户人家在给平民施粥救济。
不过,看这些领粥的人,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们穿着同样的棉袄,十分暖和的样子,手里的碗也是新的,并且样式相同。
这户做善事的人家,似乎不仅给平民施粥,还给他们买了新衣,发了碗。
真有钱啊。
是缺德事做了太多,所以想多做点善事,好让自己安心么?
做了那么多次任务,我早就看透了那些所谓的大户人家,貌似光鲜亮丽的背后,满目疮痍,藏着数不清的肮脏。
“看到那个姑娘了吗?”
我听到了师父的声音,回过神,顺着师父手指的向看去,就看到其中一个施粥的摊子后,有个踩在凳子上,穿着红棉袄的姑娘,双手费力的拿着勺子,给领粥的人打粥。
她打粥的速度太慢了,在她摊子那儿排队的人都等得不耐烦,跑到别的摊子上领粥了。
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那些人不耐烦的脸,努力的将每一个人的碗装得满满当当,还会提醒那些领粥的人心烫。
有什么烫的?
她打粥的速度那么慢,碗里的粥早就冷了一半。
我有些看不懂这姑娘到底在想什么。
或许是没吃过苦的深闺姐吧。
我没有羡慕,只觉得这样天真的孩子,在这险恶世道里活不长。
“她是你们将来的主人,你们的姐。”
我听到了师父的声音,不由得一愣。
我以为我们效忠的是师父,却没想到师父并不是最上位的人,在师父的上面,还有那个姑娘。
“今天开始,你们除了完成每月一次的任务,平时还要保护她。”
师父又对我们道:“记住,不要在她面前现身,你们是黑暗中最不能见光的存在,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死!”
我知道师父的是对的,这些年死在任务途中的孩子,皆是因为暴露在外人眼中,招来杀身之祸。
……
我习惯了杀人,保护人还是第一次。
老实,我不太喜欢这种任务。
太麻烦。
杀人一次就能做完,可保护人却是要付出今后所有的时间。
最让我无奈的是,被保护的对象,是那么的……
不谙世事。
我的主人,我的姐,那个叫做顾清欢的姑娘,对这个险恶的世道一点了解都没有。
她会怜悯平民,央求家中做善事。
上次便是因为她,永安侯府才做了那些施粥以外烧钱的事。
这并不算什么。
可她一点大姐的自觉也没有,也不调查那些平民的身份,便与这些人交朋友。
甚至,还认了一个寡妇当姐姐。
她不在侯府里舒舒服服的过冬,总喜欢往寡妇家里跑。
我的姐,你知道你这一路上,会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吗?
我躲在巷子里,一手用力捂住男人的嘴,抬起另一只手,将匕首捅入男人的心脏。
我知道他想惨叫,可这都是没用的,我不会让他叫出来。
直到怀中的男人不再挣扎,没了气息,我才将他扔到边上,用雪擦干净我的匕首,还有手上的鲜血,再次跟上那个开开心心要去见所谓的姐姐的姑娘。
这样的事,我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
她什么也不知道,总是那样开开心心的到处跑。
笑得那么灿烂,不知忧虑二字怎么写。
看到她的时候,我总觉得……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都要早。
……
转眼又是一年。
我已经习惯了保护姐的任务。
习惯了她毫无戒心,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我也觉得没什么了,有我们在姐身边保护她,她的家人又愿意护着她,或许她能一辈子都这么的……
不识人心险恶。
习惯她这副模样之后,我便以为会一直如此。
只是,我习惯看她,都快忘了我曾经见过的人心,到底有多么肮脏丑陋了。
……
意外还是发生了。
我亲眼看着那个乞丐倒在她脚边,拙劣的演戏大喊大叫,可我却无法上前带走那个乞丐,更无法将拽着她手,将她拖到衙门的男人一刀捅死!
师父过,我们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除非姐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们也不能出现在外人面前。
只是,我却觉得,那天后,姐就好像死掉了。
不,应该,她心里的某一处,已经衰败死亡了。
明明并非我身上发生的事,我却觉得那么悲伤。
我还没能整理好这悲伤的情绪,师父忽然交给了我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我只能暂时从姐身边离开,去执行那项任务。
如师父所,这项任务非常重要,也非常……
艰难。
我差点失败了。
还好,我成功了。
可我要死了。
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无数生死危机,唯有这一次,让我觉得,我真的要死了。
我数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道伤口,其中两道是最致命的。
从这里,到师父那儿,求师父救我,似乎没有时间了。
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力气了。
包扎了大半伤口,我捂着胸口的致命伤,跌跌撞撞逃离了满是鲜血的藏身之处。
每走一步,我都觉得我的魂魄要飞出我的身体。
意识模糊不清,我头一次如此恍惚。
还记得我曾带着一个将死的孩子想要回去,可在半路时,她就死了。
死之前,她抓着我的袖子,看到了她最想去的海边。
那之后,我一直认为,人在死前,会去到自己最想去的地。
可我不知道,我想去哪里。
我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
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跌跌撞撞的跑啊跑。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去哪里。
这一路,我都快忘了,我摔倒过多少次,又多少次爬起来。
让我惊讶的是,我居然还活着,还能在摔倒后,又一次爬起来。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我。
我连我想去的地都不清楚,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与其死之前如此劳累,不如找个角落,安安静静的等死,那样会更舒服一些。
我的大脑是这么想的,可我的身体却还在奔跑。
但,我的力量是有限的。
都快死的人,能跑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
“扑通!”
我摔在雪地里,头晕眼花,不知身在何处。
“啊!”
这时,我听见很近的地,传来了尖叫声,歇息底里,仿佛看到了怪物一样。
这个声音……
我挣扎着,茫然地从雪地里抬起头,被鲜血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姐。
啊……
原来是这样啊。
不明来处,不知去处的我,死前最想到达的地,是这里啊。
是……姐的身边。
我想要……再看看她。
如同过去一年,我在黑暗中,偷偷看着在阳光下奔跑欢笑的她。
最后,再看她一眼。
可是,怎么办才好呢?
我忘了,她前不久刚被乞丐算计,受了刺激。
我现在浑身血污脏兮兮的,已经成了她最讨厌的乞丐。
我最喜欢最尊敬的姐,被我吓的抱头蹲下,藏在暗处的侍卫也出来保护她。
真是……
对不起啊。
看到被我吓得发抖的姐,我有些愧疚。
我是如此的想要来到您的身边,却忘了顾忌您的感受。
“姐,属下这就将她赶走!您别害怕!”
我听到了侍卫安抚姐的声音。
不用……不需要你们赶我。
我会走的。
我,不会伤害到姐,也不想让她害怕。
我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从姐面前消失。
我已经去过了我最想去的地,接下来,我只需要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等待死亡。
“……救她。”
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听到一个颤抖的、细弱蚊蝇的声音。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
我抬头,看到那个抱头蹲在地上,不敢看我,肩膀耸动,似乎吓得哭出来的姑娘,我以为我听错了。
那些想要抓走我,还有守在她身边的侍卫与我一样,似乎都觉得自己听错了。
“姐?”
其中一个侍卫,用不确定的语气叫了一声她。
“……救她。”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真的是她。
我不由得呆住,趴在雪地里,怔怔看着她,不知是拿来的滚烫液体,冲刷我视线里的血色,却让我的视线更加模糊。
“救她……救她!”
我听见姐的声音,泣不成声,明明是那样害怕,声线颤抖着,却大声朝着那群发呆的侍卫叫道:“我让你们救她啊!”
她是那样的焦躁不安。
姐叫着,抬起了头,似乎朝我看来,接着跌坐在地,边哭边嚷:“她都要死了!你们快救她啊!”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笑的画面。
可我哭的比姐还要凄惨。
明明被人算计,被人伤害,如此的害怕我,却在最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我以为我的姐在那一天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心中最美好的那块天地衰败凋零,却不曾想到她从未变过。
她仍是我最喜欢的姐。
曾经我有多习惯在黑暗中藏匿,后来我便有多向往光明。
我想,堂堂正正的站在她的身边,保护她。
保护……我的姐。
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在那之前,我会耗尽所有,去保护她。
……
当男人的胸膛穿透我的心脏时,我就知道,我此生所承诺的,便在此刻终结。
忘了从哪一个春日,我在茶楼听到书人讲述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具体讲的是什么,我已经忘了。
我只记得,书人讲到,人死前的时间会过得很慢,那几个瞬间,人会回顾自己的这一生。
那时,我很怀疑书人的话语。
直至此刻,冰冷的长剑穿透我心脏的瞬间,我才知道,原来书人并未撒谎。
我看到了那个冬日踩在板凳上,的双手拿着木勺,费力给平民舀粥的姐。
我看到了又一个冬日里哭倒在地上,明明吓得不行,却大叫着让侍卫救我的姐。
我还看到……
那个梦里。
我第一次服侍姐,当晚做的梦里……
如平常一样,清晨时分。
姐半梦半醒的坐在梳妆台前。
我站在顾清欢身后,抬起手过姐的肩膀,触到一缕散落的长发,轻轻拢起,指尖末梢不经意间掠过了姐的脸颊,将那缕长发拢到了耳后,露出姐微红的耳廓。
就在这时候,姐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如想象中的那般,养尊处优的姐,手掌十分柔软,也很温暖。
我下意识抬起头,与镜中的姐对上了视线。
其实,醒来后,梦里姐的眼神便从我的记忆中模糊。
可这一瞬间,又逐渐清晰起来。
姐是那样认真的看着我。
一眼便是万年。
足够了。
即便在此刻死去,也足够了。
此生与姐相遇,是奴婢最大的荣幸,最大的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