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院后,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商檀安停顿一下,用变调的声音继续质问,“她在首都星的街面走了一下午,谁想到她了?谁过问她了?没有人。”
“她在首都星区辗转差不多半年,连佛恩约翰医院一家收费医院都知道看顾她,你们呢?你们收去她的事业,她的故土,她的后半辈子。”
“她无条件跟我接受征召,她在罗望睡过野外,下过海底,救过人,她给你们扫平一块能住成千万人的平原,但她生病的时候呢,你们呢?”
“你们调查她的家乡摩邙星,甚至塔塔卿系,甚至我和她的母校迪安星,和她有关的很多地方你们都去调查,就是没有在和她约定好的首都星去迎一迎她,从始至终,你们都没有在整个首都星区看一看她来了没有。”
“为什么?因为你们一直认定她是在逃离,忘了她只不过是一个病人。”
“如果这样,你们中的人还认为她故意安排好这一切,那么你们的调查能力比不过一个患了失感症的病人吗?别告诉我,你们的能力就是一个笑话。”
“别再对一个忘记了自己的失感症病人,用追踪逃离者的思路去调查。”
“别再对人暗示逃离这个字眼。”
“商司长……”春远照拧紧眉头。
顾格等人也纷纷叫道:“商司长,没人说晏姐她……”
蕲长恭瞅向商檀安。
商檀安冷厉的目光扫向室内,仍旧聚焦到春远照身,那模样与众人印象中的他截然不同了。
“从一个孤独无助的病人角度去想,她需要什么,我想你们能更快从她需要的地方找到她。”
他推椅而出。
“……商司长,你认为晏姐她,现在需要什么?”
身后传来春远照的问话。
商檀安转过头去。“她首先需要……温饱。”
“我会申请做绯缡的……善意监护人,我为她的一切背书,你们对她以后的疗法,必须经过我同意。”
他走出会议室。
天亮了。
小叶隼的叫声首先打破了树林的沉寂。没过多久,各种鸟鸣声叽叽啾啾,响成一片。
商檀安闭了闭眼,眼睛很干很涩,他在鸟鸣声中打了一会儿盹。
在这吵闹的晨光里,他好像被捕获到一种深静状态,由此进入一段好像非常寂长的睡眠中。
但实际,只不过两三分钟,他自动又醒了。
绯缡总是第一时间在他眼帘前方出现,她走下了佛恩医院的台阶……她一下不见了……
商檀安望着空空的树屋地面,站起身来,打开窗户,给树屋通气。
扑啦啦,一对小叶隼穿出前方的树顶,飞向天空。
他循声望过去,很久以后,才想起来,它们又回来了。
可绯缡还没有回来……
她在的地方,有什么呢……
商檀安猛地吸一口气,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他关好窗,弯腰将地板的毯子叠好,打开一个盒子,看了看里面放着的营养剂和格拉牌酒的保质期。
这些事,他娴熟得三两下就做完了。然后他放下绳梯,下到地面。
“先生,早……”商晏站在草玫瑰花盛开的对岸,仿生眼陡然睁圆,大惊失色。
“先生,我马帮您联系始临医院。”商晏丢掉了手的大剪,直接对接医院健康系统。
商檀安停下脚步,看看商晏,在河岸边,低头看向河水。
那一头白发的人,正静静凝望自己。
“我想去找她。”商檀安坐在春远照的办公室里。
他的旁边,悬亮着一份刚刚做完的体检报告。
春远照伏在桌面,摇晃一瓶试剂。
“没有星舰。”
“等星舰来,我跟星舰回,去找她。穆克医生的疗法,第二阶段的康复需要有人引导她记起过去的事,我可以去提供帮助。你可以通过我,看到我们罗望第一例失感症病人的康复过程。”
春远照抬起头来。
“我向你道歉。昨天……我太难受了,我不是针对你。”商檀安对着春远照的眼睛,沉声致歉,“对不起。”
“我理解。”春远照微微一笑。“不必道歉,人都有难受的时候。我知道你关心晏女士。”
春远照看了看商檀安,轻叹道:“商司长,晏姐那边你放心,她被找到后,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和后续治疗,虽然……是迟来的。你应该注意自己的健康,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我一直以为绯缡是最强的。”商檀安垂眸道。
春远照停了停,继续摇晃那瓶试剂。“唔。”
“她是最聪明的,最剔透的,没想到她慧极则伤。”商檀安低着头,喃喃自语。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故意要走的,她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如果这样走,以后要怎么样正常生活呢?可是,我听着每次传回来的消息中,一直找不到她,好像有她自己要走的意思。”
“不瞒你说,那时候我甚至宁愿是这样,她晓得自己,能够为自己的一切负责,总比现在她连自己都忘了,要好得多,好得多。”
商檀安紧握住拳,不停地揉捏着指关节。春远照瞧过去一眼,低低叹了一声。
“昨天,我看到她在佛恩约翰医院的治疗,真正确认了她病成那样,她一个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就那样一个人走出医院,我……”
商檀安的拳头,青筋爆起。
春远照轻轻地放下了试剂瓶,又似叹了一声。
“她跟着我来罗望……”商檀安停了好久,用力地吸了吸气,“来的时候,我说罗望是个荒星,她说别人能过,她也能过。她是个不在乎受委屈的人,她是个真正纯粹地、崇尚责任感的人。从召是我对联盟的责任所在,不是她的。她只是做了我的妻子,但她认为,跟我从召,也就是她的责任所在。”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以前她去竞聘南戎野岗位时,她把嘴巴吃饭形容成嘴巴的责任,很多人觉得她的回答是在冒犯他们,可我知道,她是真的在讲责任。心思机巧的人想到嘴巴,就想到要能言善辩,像她这样愚钝认真的人,想到嘴巴,想到的首先是它要保证给整体提供能量。”
“就像她自己在工作中一样,她在那个岗位,就在那个岗位策应整个系统,她认真工作,遇到事自己迎头赶,又非常聪明,能够预见到问题,自己解决了,从来不会耍心机,故意把问题放大,好把自己打造成功臣。”
“她就是这样一个把委屈和责任分得很开的人,她永远是责任先行。至于她自己能获得多少,她从来不是很看重的。”
“和她在一起,我应该是世界对她最好的那个人,可我不是。我替很多人着想过,唯独认为,她能自己消化生活和工作中的一切悲欢。”
“我来罗望,获得名利,她来罗望,满身伤痛……”
“你知道吗,我们当时在学院里,她有多么出色,和她合作,只有她不吭声,我才敢放心把项目做下去。”
那绦丝柳下的身影……
商檀安伸手盖住眉眼。他用力地吸口气,移开手,抬眸直直望住春远照。
“春院长,我已经亏欠绯缡太多,以后照顾她,是我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