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圣寿殿,沐弘前往清河公主的住所。他担心公主得知出嫁代国的消息会伤心难过,赶去安慰她,让她宽心。
公主在茶室里烹茶,神色淡定,脸上看不出丝毫不安。她往茶碗里注入茶水,双手推到沐弘面前,仔细看了他一眼,惊讶道:“沐弘,你出什么事了?”
“没有啊……公主何出此言?”沐弘摸了摸脸颊,有些诧异。
“你每次过来,都会有些变化。这次的变化最大,就像……”公主手托香腮斟酌了一会,“……就像那颗死了一半的树。”
“这……微臣不解,请公主明示。”
“湖边有颗柳树,被雷电劈中,枯死了半边。你就像这颗树。”
深埋在心底的悲痛竟被她一眼看穿,沐弘内心震动,久久不出话来。
“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公主提议。
夕阳余晖洒满湖面,万点金光闪耀。柳枝浓密,在湖边垂成绿色的屏障。
“就是这一颗,”公主带着沐弘一路寻过去,“你看,它这半边的枝丫都枯掉了。我以为它死了,第二年开春,它却爆出了新芽,现在长得几乎和以前一样高大。”
沐弘伸手抚摸着枯枝,焦黑的树皮,轻轻一剥就掉落下来。
“枯死的这一半却是活不过来了。”
“但是另一半更加茂盛,把这些枯枝都遮住了。”公主。
只是遮住了而已。沐弘抚着柳树,微微含笑:仅仅死了一半么?还以为心已成灰。
“沐弘,你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微臣的一个朋友离世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珍重。”
“他这么年轻,就遭人毒手……我恨自己没能救得了他……”
“沐弘,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你尽力了,就不要再责怪自己。”
沐弘转过头,遇到公主关切的目光。夕晖勾勒出她柔美的侧影,有如凌波芙蕖,明艳照人。在这座皇宫里,唯一纯洁无辜的就是这位公主了。逝者已逝,眼前的女孩才是需要保护的人。若能让公主明媒正娶嫁到秦国,总比当俘虏抓进秦宫有面子。这件事他还得再去督促太后。
“公主不用担心。”
“担心什么?”
“你的婚事。”
公主望着宽阔的湖面,一只白鹭在水面掠过。
“我是皇宫里的一名囚徒,身不由己,还不如这只白鹭,自由自在。”公主的声音里浸透着哀伤。
“公主放心,你不会嫁给代王。”
“是么?”
“公主的夫君雄才大略,年富力强,是万人瞩目的一代明君。”
公主摇摇头,“我不想当公主,不想嫁君王。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当一个平民女子,嫁给一个普通人,与他执手相伴,白头偕老。”
“公主……”沐弘第一次听到公主吐露心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公主轻叹一声,夕阳就落下了水面。
高泰不肯接受尚书郎的任命,只愿意以布衣的身份来给中山王讲。
“中山王想要什么?”
高泰身穿一袭布袍,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摇一把鹅毛扇。沐弘和慕容冲坐在他对面。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身材削瘦,面容和善。沐弘听他是吴王僚属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但从没接触过。此时见他的态度不亢不卑,既不搭老师的架子,也没有面对皇子的卑怯,觉得这人应该有两把刷子。
“我要军事。”慕容冲。
“最好点历史。”沐弘。
高泰微笑问道:“中山王为什么要军事?”
“我以后还是要当大司马的,当然要通晓军事战略。”
“那么,太史令为什么想历史?”
“这个……察己可以知人,察古可以知今,古今一也,人与我同耳。”
高泰一挥鹅毛扇,:“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征战史,自有字记载以来,战争从未停息。国家内部,国家之间,种族内部,种族之间,冲突不绝,杀伐不断。军事与历史息息相关,不可割裂。讲历史就是在讲军事,讲军事也离不开历史,正好两个一起讲。当今局势,秦、燕、晋三国鼎立,类似于汉末魏、蜀、吴三国时代。那么,我们就从三国讲起……”
沐弘心想:“正好,我对三国很熟悉。”
高泰口才极好,讲起来滔滔不绝,条理清晰。脑子就像装了个图书馆,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想要什么内容,直接就抖搂出来,不打一个咯楞。沐弘听他的讲课,仿佛进入了一个完不同的三国,才明白自己读的演义大都是书先生的杜撰。
高泰也不是只会掉书袋,他语言平实,深入浅出,如同讲故事一样,把听众牢牢吸引住。沐弘心想,如果当年中的历史老师有这样的水平,他对历史就能了解得更加透彻,穿到这里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看不清前尘后事。
一个上午不知不觉过去,高泰结束今天的课程,留下一串书目,要求生课后阅读,明天进行讨论。沐弘送高泰出宫,顺路去太找书。一路上,他和高泰边走边聊:
“久闻先生大名,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听了高先生讲课,在下受益匪浅。”
“太史令过奖了。”高泰淡淡一笑,“听是太史令在太后面前推荐了高某。”
“是的。先生为何不愿接受尚书郎的职位?”
“如今朝中都是太后和太傅的党羽,高某与他们合不来。”
“朝廷里乌烟瘴气,大臣们只会溜须拍马。眼下正需要高先生这样的能人志士来辅佐朝政。”
高泰摆摆鹅毛扇,“上位者不肯听从,什么都没用。申绍的榜样在前面,我可不想去坐牢。”
“高先生是鲜卑人吗?”沐弘问。鲜卑人的相貌深目隆鼻,五官立体。高泰面容平整,看上去不像。
“非也,高某是汉人。”
“汉人……为何给鲜卑人做事?”
高泰诧异地瞥了他一眼,道:“吴王英明睿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自当为他效劳,供他驱使。”
“吴王已经走了。先生不愿当燕国的官,为何不去晋国,为汉人效力?”
高泰呵呵一笑:“晋国盛行门阀制度,当官要看门第,朝政都被世家大族垄断。我这样的平民百姓没有出头机会。”
沐弘:“阶层板结,庸碌的人凭借家族占据高位,有才能的人没有上升途径,这种国家不会长久的。”忽然觉得,相比起死气沉沉的晋国,燕国更显得自由开放。
高泰颇感惊讶:“太史令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见识,实在难得。但晋国曾经一统天下五十一年,如今虽然处于偏僻的吴之地,在很多人心里,它仍是天下正统,短时间还亡不了。倒是大燕帝国岌岌可危。”
话间,两人出了后宫,拱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