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沐弘正要上床睡觉,叶玄匆匆跑进来,西边的天空出现了异样。沐弘走到院子里,见夜空里隐隐发红,但视线被围墙挡住,看不到远处。他连忙裹了一条披风,直奔凤凰宫而去。
凤凰宫顶楼的阳台上,一个瘦的身影凭栏而立,衣襟在风里飞舞。黑沉沉的夜空边缘泛起奇异的红光,似乎早已落下的太阳又将从西边升起。
沐弘走到他身边,眺望了片刻,问道:“是潞川向的火光?”
“嗯。”
“这么大的火,烧的一定是我的粮草。”
“是么?”
“秦军远道而来,没那么多西可烧。”
“哼。”
“上庸王败了,燕国就完了。”
“你凭什么上庸王败了?”慕容冲扭头瞪着他,“不就是烧掉些粮草吗?我给他补上就是了。”
“烧掉的不仅是粮草,还有将士的信心和士气。上庸王根不配当统帅,可怜这三十万生灵,一朝溃败,不知几人能逃出性命。”
“你胡。”慕容冲大怒,挥拳打来,沐弘闪身躲过,跑进大殿里,慕容冲不依不饶,在后面追赶,嘴里骂道:“你这该死的混账西,竟敢诅咒大燕军队,我要杀了你。”
靠墙的条形案桌上陈设了一把宝刀,慕容冲暴怒之下,拔刀砍向沐弘。沐弘侧身闪过,绕着庭柱跑,慕容冲追上去,又朝他挥了一刀。沐弘往下一蹲,刀刃擦过他头顶,砍进柱子里。慕容冲一下没拔出来,沐弘扑上去,死死扣住他握刀的手腕。
“王爷,大燕这回是没救了。”
“胡八道!我大燕铁骑,纵横四,所向披靡。”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昔日荣光不再,现在有哪一仗是打赢了的?”
“我大燕帝国不会就此败亡的。”慕容冲跳着脚叫道。他右手挣脱不开,扬起左手扇了沐弘一记耳光。他左手的力气并不大,但手指上的戒指还是划破了沐弘的嘴角,鲜血涌出。
“我们打个赌吧。”沐弘,“如果燕国败了,你就跟我走。”
“好,等赶走了贼寇,我要把你碎尸万段,剁成肉酱。”慕容冲声嘶力竭。
沐弘舔了舔嘴角的血渍:“成交。”
他松开手,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回头望去,慕容冲抱着头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宽敞的大堂里,他的身影单薄而渺。
“家伙,你嚣张跋扈的日子就要到头了。”沐弘喃喃自语。
两天后,消息传来,潞川决战,燕军土崩瓦解,被秦军斩杀、俘虏十多万人,上庸王单骑逃走,余下的人马部溃散。
沐弘乘坐升降梯登上观星台。他已经很久没来了,观星台上的景物丝毫没变,庞大的浑天仪默默地耸立在天空下,似乎从开天辟地就在这里,并将一直存在下去。
“夜里望见潞川的火光了吗?你这里应该看得很清楚吧?”
“是。”封枢垂下白发苍苍的头颅。
“时间到了,你快走吧。”
“大人让奴婢去哪里?”
“逃到城外去呀。潞川溃败,秦军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不定会有一场血战,屠城都有可能。”
“奴婢不走。”
“你这老头,不想活了?”
“奴婢深受国恩,当以身相报。”
“你疯了么?”沐弘吃了一惊,“你是鲜卑人吗?看上去不像。”
“奴婢是汉人。”
“燕国是鲜卑人建的国,它被人灭了,跟你一个汉人有啥关系?”
“没有燕国,奴婢也活不到现在。”封枢叹道,“奴婢是汉人,祖父当过晋朝的官。晋朝衰落,胡马南下,皇帝都当了俘虏。豪门贵族乘着马车带着军队逃往南,丢下中原大地几千万百姓颠沛流离,任人宰割?奴婢打记事起就一直在逃难,逃避盗寇,逃避军阀,逃避胡马,沿途尸横遍地,人烟灭绝。”
他望着高台下的皇城,目光寂寥,“奴婢时候在邺城住过两年。那时邺城还是赵国的都城,皇帝石虎穷骄极侈,劳役繁兴,征发几十万人营造宫殿,宫墙下白骨累累。劳役之外还要征兵,每户三个男丁中征召两人,老百姓愁困不堪,求告无门,只能弃家逃跑。听慕容氏在龙城建国,修明政事,任用人才,士大夫和民众纷纷归附,父亲也带着家千里迢迢赶去。到龙城没多久,父亲就积劳成疾去世了。家里没了生计,母亲把哥哥送去当徒,自己卖身到大户人家当婢女,我年纪,没人要,只能进宫,净身为奴。”
沐弘听了感叹道:“所以,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乱世的老百姓实在是太可怜了。”
封枢:“我这么个低贱的奴隶,没有任何后台,居然能当上太史令,自己也是万万没想到的。我用俸禄帮母亲赎身,安养晚年,给哥哥做生意,开店买房,娶妻生子。慕容氏没有亏待我,我当然应该效忠皇室。”
沐弘:“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作为汉人,该不该帮外族人做事?现在有点明白了。”
“老百姓只盼有口饭吃,有条活路。谁来统治,岂是自己能够选择的?慕容氏的几位先祖,英明神武,打下大片江山,拥有万千子民。如今被秦国灭亡,老百姓又要受苦了。”
“秦王苻坚是位雄才大略的明主,日后他将一统中原,带给老百姓十几年的太平日子。”
“那就好。”封枢很是欣慰,对沐弘的预言丝毫没有怀疑,“我这一生,都在这观星台上,仰望星空,不理俗务,干了自己最想干的事。此生足矣,夫复何求。”
沐弘劝不动他,只能:“你爱留就留吧,秦人来了就投降,不要自己找死。邬总管是你朋友,你也该提醒他一声,让他逃走。”
封枢摇摇头,“邬建和我同样的出身,同样的心思,不必讲了。”
面对这个倔老头,沐弘简直无话可。
紧随战报而来的,便是秦人大军。潞川决战后,王猛不作修整,命令大军乘势下,从滏口陉穿太行山,长驱直入,杀向邺城。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到达邺城城下,将城池围住。沐弘在城墙上望见远处原野上层层叠叠的军帐,没有边际,但这回帐篷里的都是敌人。
皇帝紧急召见武百官,商讨对策,沐弘有幸列席。大臣们有主战的,有主降的,还有主张逃跑的。
慕容冲是主战派,他站出来:“城里有两万禁军,城外,宜都王慕容桓率领一万人马正在赶来。到时候内外夹击,定可大破敌寇。”
主降派反驳道:“三十万大军都打没了,三万人能起什么作用?还不是给王猛送人头?”
慕容冲压抑这怒火:“就算失败,邺城城池牢固,物资充足,坚守个一年半载都不是问题。”
主降派:“一座孤城,能坚持多久?燕国的家底都打没了,哪里再有兵马前来解救?”
主逃派附和:“趁现在城门还没有完封锁,大家赶紧跑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龙城收拾人马,再打回来,收复山河。”
皇帝听听这个有理,听听那个也有理,决断不下。
尚书令可足浑翼出列禀道:“秦人兵临城下已有五日,没有攻城的迹象。老臣觉得两国之间尚有和谈的余地。皇帝可派使臣面见秦国天王,带去我国的诚意,不外乎是割地赔款,让秦王满意了,他就会退兵。”
皇帝问:“若是秦王欲壑难填,该当如何?”
尚书令:“眼下顾不得了,他要什么先答应了再。”
这时,御座背后传出太后的声音:“尚书令言之有理,如今之计,让秦王退兵最为关键,割地赔款都不在话下。”珠帘拂动,太后从后面走到阶前,“若秦王同意讲和,我国还可以把清河公主嫁入秦宫。”
沐弘心想:“你们手里都没牌了,秦王凭什么同意讲和?太后你早些时候干嘛去了,被人打到门上,才把公主拿出来做个添头,自降身价,还起不到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