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邺城大街上,沐弘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留在他记忆里的仍是出逃的那个夜晚,城中四处火起,满街拥挤的人潮,爆炸声、哭喊声、哀嚎声响彻夜空。那时的邺城就像一条即将沉没的大船,船上的乘客狼奔豕突,争相逃生。沐弘困于人潮之中,一边逃跑一边痛心这座六朝都城毁于一旦,里面几十万生灵不是死于逃难就是死于屠城。
紫金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半数商家已经开门营业。要不是街头有秦国士兵执戟站岗,不时有巡逻队策马经过,沐弘还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醒来后,一切仍是原样。
皇家火锅城大门紧闭,招牌上落了厚厚一层灰,黯淡无光。路平他们听从他的指令,提早离开了邺城,不知还会不会回来,他再一走,这家一度辉煌的饭店就此完结。
“没有屠城,还是不错的……唉,书读得太少,还要冒充先知。”沐弘自嘲,“这下好了,把自己搞成个穷光蛋。”
兜里有十两银子,是王猛送给他让他置备行头的。沐弘的千万财产一夕清零,紫金大街已不是他消费的场所。他拐进一条巷,找了家平民服装店,进去买衣服。
店老板殷勤招呼,把他让进店堂里。沐弘挑了件青布棉袍,两身内衣内裤,以及袜子靴子。大战过后,物价高涨,这些最普通的服饰花掉了他一半银子。沐弘把剩下的五两银子郑重地收起来,这是他部的家当了。
棉袍尺码偏大,店主命伙计拿到里间作坊改,泡了壶茶,请沐弘安坐稍等。店堂宁静,一卷卷布匹默默竖立在货架上,火炉温暖,偶尔爆出几下“噼啪”声。时光在这里似乎停下脚步,亘古不变。
“老板,破城那晚,你在城里吗?”沐弘问。
“在啊,咱们老百姓能逃到哪里去?关起门来听天由命罢了。”
“秦军入城,有没有烧杀抢掠?”
“烧杀抢掠的是城里的歹徒。”店主。
店里没有客人,有个人聊天,店主求之不得,“那晚真是吓死人了。听皇帝和太后逃走,秦人马上就要攻城,大家慌了神,隔壁邻居用板车装了家当赶着出城避难。我就靠这片店面做点生意养家糊口,扔掉了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风,不舍得放弃,就没有走。入夜后城里的地痞流氓开始纵火抢劫,外面墙上那一大块焦黑就是被火烧过的痕迹。”
“你店里遭抢了?人没事吧?”
“幸亏我这大门牢固,抵挡了一阵子,然后邻居就回来了。隔壁那一家是做货运生意的,十几条壮汉子,会拳脚功夫,把歹徒打跑了。他们城里乱透了,街上都是人,堵得死死的,根走不通,城门也封住了,只能回家等死。那一夜,谁都睡不着,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天蒙蒙亮的时候,轰隆隆的脚步声马蹄声,震得地面发颤。我大着胆子向外一望,巷口站满了一排排的秦军。”
“你没听到攻城的声响?”
“攻城?没有攻城。听皇族逃走后,夫余国和高句丽的质子们带人打开城门,迎接秦国大军入城。”
“是这样……”
“秦军入城后到处张贴安民告示,抓了百来个歹徒枭首示众,城里一下子就太平了。秦军号令严明,对百姓财物秋毫无犯,一个月下来,大家都放了心,出城逃难的人也在陆续回来。如今城里的秩序赶得上太原王辅政的时期,偷歹徒绝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老百姓安居乐业,人人称颂秦王的恩德。”
“秦王收买人心很有一手,你们就不念旧主吗?”
“老百姓就想过个安稳日子。”店主感叹,“只要有安稳日子过,谁当皇帝不都一样?自从太原王去世后,邺城的环境每况愈下,税赋来高,歹徒横行霸道。我这么个店三天两头有人来收取各种税,还有混混来要保护费,简直要活不下去了。现在秦王来了,简政减赋,大家有了盼头。慕容氏丢了江山,是他们自己失德,老百姓有什么好留恋的?”
沐弘只觉脸上发烫,他曾是既得利益群体的一份子,从没有关心过民间疾苦,落到这地步也是活该。
过了一会儿,衣服改好了,店主给他包起来,多送了他一根丝绦当腰带,把他恭送出门。
沐弘逛了一阵,找到一家澡堂,把身体彻底清洗一遍,换上新买的衣服,只觉得浑身舒畅。他和搓澡工聊了聊,得到的信息和服装店老板的差不多,不得不佩服苻坚王猛治国有,兵不刃血占领邺城,短时间内就深得民心。
傍晚他回到住宿的客栈,买了两个面饼子就着冷水当晚饭,忽见两个军官在门前下马,走进来找他。
昨晚沐弘坐着王猛的马车回到邺城。王猛留他住在丞相府邸,沐弘万般推辞。在山谷里,他明确感受到王猛的杀意,若不是秦王赶到,他们三人不定就要身首异处。慕容姐弟被秦王带走,没有生命危险,而他落到王猛手里,夜里若要杀他,那是无路可逃。
王猛没有强留,命手下给了他一点银子,放他离开。沐弘在巷子里兜了半天,确定后面没人跟踪,才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了进去。以为偌大个邺城,混迹在人群中如同鱼入大海,此刻他看到这两个军官没问一声就直接走进店堂,才明白自己一直处于监视中,没能跳出王猛的手心。
“沐君,丞相召见,请跟我们走。”军官走到沐弘坐的桌子前,冷冷道。
“我还剩半块饼,吃了再去,行吗?”
“你是要丞相等你吗?”军官沉下脸。
“不敢。”沐弘立刻放下面饼,跟着军官走出客栈。
“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家客栈?”路上,沐弘忍不住问了一声。
“整个邺城俱在丞相掌控之中,找个人有什么难的?”军官淡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