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弘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禁足令的期限一到,他就赶着进宫看望公主。
合欢殿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合欢殿的庭院里杂草丛生。那些名贵的奇花异草都不见了,荷花缸金鱼缸也消失了,地面像是被开垦过一遍,翻得乱七八糟,从褐色的泥土中窜出一丛丛粗壮的蒿草,被春风一吹,肆意生长。沐弘茫然四顾,以为走错地,跑进了荒山野岭。
那个满脸谄笑无处不在的贾公公没有出现,温柔亲切的女官和侍女也失了踪,大殿门口杵着两名中年侍女,面目丑陋,手脚粗笨,把沐弘吓了一跳,没想到未央宫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他强压着满心的惊恐走进大殿,里面空空荡荡:层层帷幔卸去,裸露着房梁庭柱;美的胡床,银质的香炉,博古架上流光溢的摆设部搬走,甚至地上铺着的柔软毡毯都卷走了,脚下踩着的是冰冷的青石砖,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改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公主人。
“我猜到你要来,留了点茶叶下来。”
公主在暖阁里迎接沐弘,笑靥如花。她打开罐子,把最后的一撮茶叶夹到茶壶里,注入沸水,给沐弘斟了一杯茶。
“这是怎么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沐弘手抖得拿不住茶杯。
“没关系,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我来就不需要。”公主淡淡地。
“是谁干的?是谁在迫害你?”
“沐弘,你不要激动,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陛下呢?他就不管了吗?”
公主垂下睫毛,默默不语。
沐弘知道自己是在公主伤口上撒盐,但他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他以前对你那么宠爱,把你捧在手心里,这才几天,撂下就撂下了,原来他是这么个薄情寡义的人,大猪蹄子,他算什么明君……”
“沐弘,不要在背后陛下的不是。”公主出声制止。
沐弘想起他参加过的那些晚宴,天王的目光不离公主左右,眼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如果这是逢场作戏的话,他绝对可以荣登影帝宝座。
“我要去见陛下,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这样绝情。”
“不可以。”公主的声音温柔而坚决,“你不能去。”
“是啊,臣位卑言轻,陛下不见得肯见我。上个月我去找过冠军将军,但他出征仇池去了。等他一回来,我就去求他,请他在陛下面前为公主进言。”
“沐弘,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请你听从我的话,不要为我奔波,不要到处求援,宫闱之中的事,外臣不可介入。”
“他们都要把这座合欢殿搬空了,花木铲除,侍女换成粗蠢的大妈,公主怎么能在这种地生活下去?”沐弘痛心疾首。
“沐弘,你要明白,我的一切都是陛下赐予的,陛下随时可以收走。”
公主今天穿一件素色织锦长袍,乌云般的发髻上只插了一支碧玉簪,跪坐在绣垫上,面容沉静如水。阳光从她身后的花窗照进来,勾勒出柔美的轮廓。
沐弘回想起刚入宫时慕容冲带他去湖心岛上见公主,那时候桓温大军接近邺城,皇宫上下忙着逃跑,公主招待他们喝茶,恬静优雅,没有丝毫的慌张。时间才过去一年多,命运之手已经翻覆了几遍,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就像坐在过山车上,忽而被抛上顶峰,忽而坠下谷底,完由不得自己。
公主起身望向窗外,野草在阳光下茁壮成长。
“农村是不是这个样子的?”公主问。
“哪里?即使在我老家,房屋前面的空地也是整理得干干净净,比这要像样得多。”
“是吗……”公主惆怅地眺望了一会,回头笑一笑,“我们来写诗吧。”
案桌上堆了一大叠纸张,沐弘翻了翻,都是公主抄写的《女则》,虽然都是重复的内容,但字迹工整秀丽,没有一张敷衍了事。
“公主你还真的抄写了这么多?”沐弘心里,没人检查,你就不会偷偷懒?
“就当是练字吧。”公主笑道。
沐弘把纸张搬下去,在砚台里加水研墨。公主展开宣纸,两端用镇纸压住,提起毛笔,沉吟片刻。
“写什么呢?唔,就写陶渊明的饮酒诗吧。”
“公主很喜欢这首诗?”
“是啊,这是你写给我的第一首诗。”
“哦,微臣倒是记不清了。”
“真可惜,你写给我的那么多诗,在山神庙里部烧毁了。”
沐弘记得,当他打开公主携带的包裹,除了几件替换衣服,厚重的一大包纸,都是自己拙劣的笔迹。
“那种时候,公主与其把臣的涂鸦带在身边,还不如多带些食品衣物。”
“你写给我的诗怎么可以丢下呢?”公主澄澈的大眼睛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臣可以再给公主写的。”沐弘低下头,不敢接触公主的目光。
“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生死未卜,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们……幸好,我们仨都活下来了,还能在一起,已经很幸运了。”
公主提起笔写道: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篱下,悠然见南山。
“那些诗我都背下来了,你看我写得对不对。”
“对的,一字不差,公主记性真好……”
外面传来喧哗,脚步声在暖阁门口停下。
“把这幅珠帘取下来。”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发号施令,“你给我心点,别弄坏了。”
沐弘走出去看,见贾公公带着几名内侍正在摘取挂在门上的五珠帘。
“住手,你们干什么呢?”沐弘喝道。
“哟,沐大人在这里呢。”贾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
“你动这幅珠帘干什么?”沐弘问。
“太后的厨房缺个门帘,我瞧这一幅大正合适。”
“你是合欢殿的管事,怎么吃里扒外?”沐弘质问。
“奴婢早就离开合欢殿了,现在在昭阳殿当差。”贾公公得意地仰起头。
“原来是个卖主求荣的势利人。”沐弘骂道。
“瞧您的,是人话吗?”贾公公跳起来,翘起兰花指指着沐弘,“侍奉太后天经地义,就算把身家性命献给太后都不为过,何况是一幅珠帘?”
沐弘攥紧拳头,恨不得打爆贾公公那张光溜溜的白脸。
“怎么,你想在宫里打人?”贾公公把脸凑上前,“来呀,打我呀。”
“沐弘,你回来。随他们去。”里面传出公主柔和的声音。
沐弘当然知道不能在这里动手,否则就是给公主增加了一条罪名。他狠狠瞪了贾公公一眼,走回案桌边,忍着气看公主把诗句写完。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你看我的字是不是比以前好了?”公主问。
“连这种奴才都敢来欺负公主。”沐弘气不忿。
“你知道他是个奴才,还跟他置什么气呢?”公主笑道,“你把这首诗多念几遍,心里自然就平静了。”
“这样下去怎么行?”沐弘哪有心思读诗。
公主自己把诗念了一遍,叹道:“我的愿望很简单,当一个村妇,男耕女织,过平常日子。空闲的时候,看看南山,望望飞鸟,就很满足了。奈何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不得不背负起沉重的责任……”
“是微臣无能,没有保护好公主。”
“沐弘,在山里被秦军围住时,你为什么要夺下我们手里的刀子?”
“啊?”公主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沐弘愣了一下。
“如果那时候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不,我怎能看着你和王爷自戕,生命宝贵,你们还这么年轻。”
“你夺下我手里的刀子,我就不想死了……我们还年轻,阿弟这么……我要活下去,要让大家一起活下去……但是你要明白,活下去是要付出代价的……”
公主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睑下形成弧形的阴影,原清澈的眼眸,在阴影里变得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