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天,沐弘没能去合欢殿。因太常卿要来视察工作,为了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张孟命令所有工作人员不得擅自离岗,他亲自监督,大搞清洁卫生工作,把观星台上下洗刷了至少三遍,角落里的垃圾污垢部清除干净。沐弘夜里上夜班,白天还要做5s,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偷空打个瞌睡。对于这种为应付视察而兴师动众的情景,他以前见得多了,从古至今都是一个套路,不足为奇。只盼这个过场早日走完,他可以去看望公主。
第三天一早,体人员在官署门外列队,等候领导大驾光临,张孟着急,一个人跑到巷口张望。他一走开,众人就松散下来。
郝乐凑到沐弘耳边道:“皇宫里又出大事了,绝对劲爆。”
“什么事?”沐弘心里一紧。自从在郝乐处得知公主被欺凌,他对郝乐的道消息就很上心。
“燕姬被打入冷宫了。”
这句话如同一记霹雳,把沐弘震得心胆俱裂,口瞪目呆。
郝乐见他没反应,以为他不相信,赌咒发誓:“不骗你,骗你是狗,皇宫上下都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就送进了北宫。我们这里消息闭塞,知道得晚。”
“怎么会这样……”
“听走得无声无息,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她住的宫殿也给封了。”
沐弘瞪着他,惊得不出话来。
“陛下宽仁,对后宫嫔妃一向很好,从没出过这种事情。一定是你们燕国的公主不会伺候人,惹怒了陛下……沐大人,你怎么走了?”
去他的太常卿,去他的领导视察,沐弘哪里还呆得住,恨不得一脚跨进宫里探明究竟。
他走出没多远,就看到张孟迎面跑来,挥着手:“别乱跑,太常卿大人已经过来了,快回去排好队。”
沐弘不理,从他身边窜过。
张孟一愣,追着他叫道:“你要去哪里?你敢在这节骨眼上捣乱,我就开除你。”声音未落,沐弘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合欢殿外的院门紧闭,上面交叉贴了两张封条,围墙上的花窗也部用木板遮挡起来。沐弘在门上拍打了一阵,没有回应,在花窗上找了一遍,没找到一条缝隙,看不到里面的情景。
“怎么会这样……这是为什么……”他瘫坐在围墙下,嘴里无意识地嘟哝着。虽然是早晨,沐弘脑袋里却是昏昏沉沉,像喝醉了酒,“公主进了冷宫……对,赶紧去冷宫见公主。”
未央宫的北面有两组宫殿群,分别是桂宫和北宫。据沐弘所知,桂宫里居住的是前代君王的遗孀,以及一些不太得宠的嫔妃。从高墙外望进去,里面也是楼宇巍峨,富丽堂皇,居住条件并不差。与桂宫面对面的北宫却是另一番景象,据北宫里关押的都是些获罪废贬的后妃,楼阁年久失修,显得破败阴森。
北宫的大门常年紧闭,只有一扇角门开着,门外站着执戟的守卫。沐弘呈上令牌,却被拦住,原来这块令牌只能通行于未央宫,进不了其他宫门。沐弘纠缠了一阵,被守卫用长戟指着,毫不留情地赶走了。
太阳一点一点升上半空,沐弘仰望着高高的宫墙,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如今还有谁能够救公主?她的母族在关押中,叔父慕容垂远在仇池,整个长安城里找不出可以求助的人。
春天阳光不知为何如此强烈,晒得沐弘额头冒汗,两眼发晕。他用袖子擦了擦汗,心里明白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望了一眼高墙,转身离开,从北司马门回到未央宫。
公主刚满十五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怎能由她在冷宫里憔悴。他要去面见天王,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公主,一日夫妻百日恩,公主侍奉他的时间虽然不长,也不至于一点感情都没有吧。就算不爱了,也请不要伤害,把一个无依无靠的柔弱女孩打入冷宫,只会体现出他的冷酷无情。
不,他不能质问天王,他这么,就是找死,害了自己也害了公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这个封建集权**国家,天王是最高统治者,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他想要看到的是臣民对他无条件的服从与膜拜。所以,他只能去匍匐在天王脚下,拼命磕头,苦苦哀求,求他开恩饶了这个对他无害的女子,给她一处容身之地,给她一个安宁的生活。
沐弘闷头走路,在脑海里模拟着面君的场景,斟酌着用词造句,偶一抬头,凤凰殿飞翘的屋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沿着白石台阶走上凤凰殿。这一去也许就回不来了,他的命在王权眼中就像蝼蚁一般,手指一弹就能碾死。在仅剩的时光里,他想最后看一看凤凰殿,与它曾经的主人道别。
凤凰殿外空无一人,两扇大门紧闭。沐弘推了一把,大门应声而开,一股清凉的空气流淌出来。大殿里还是原来的模样:正中的胡床上铺着白熊皮,置物架上的宝贝光华璀璨,案桌上的白玉盘里盛着新鲜的瓜果,没有打开的木箱子堆叠在墙角。沐弘用手指抹了下案桌,没有一星灰尘,显然每天有人在打扫。
目光扫过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胡床上,那个慵懒地斜靠在白熊皮上的孩子不会出现了,不知是谁将成为这座大殿的下一个主人。
门外炽热的阳光洒在白玉台上,白花花一片。沐弘正要离开,忽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浮现在白光中,拾阶而上,不一会就到了门外,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见到他,沐弘就像见到了鬼,指着他颤声问道:“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那人淡然回应。
他的衣着打扮相当靓丽:明晃晃的金冠束住黑发,银白色的丝绸外袍,领口袖口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一条镶金嵌玉的腰带束住腰肢,显得身型柔韧而挺拔,脚上蹬一双工细作的薄底羊皮靴子,足踝纤秀,腿修长。
自从逃离邺宫以来,沐弘已经很久没见他穿戴得如此美奢华。
“王爷,你怎么回来了?快离开这里,趁没有人看到。”沐弘伸手去推他。
慕容冲挡开他的手,走进殿内,打量了一遍,问道:“是你每天在这里打扫?”
“不是,我只是偶然过来看看。”
“我今天漂亮吗?”他伸展双臂旋转一圈,宽大的衣袖翩翩飞扬,如同蝴蝶的翅膀。
沐弘一直觉得穿一身白是要有点底气的,但凡皮肤黑一点粗糙一点,就会形成强烈的反差,把人变丑。但慕容冲有足够的资。他们慕容鲜卑天生皮肤白,被秦人称为白虏。他年轻的肌肤不仅白皙而且娇嫩无暇,在丝绸银光的衬托下,宛若透明。他斜飞的眉宇间开始透露出英气,而微微上翘的眼梢蕴含着妩媚。他还没有完摆脱孩童的影子,腮边残留的一点婴儿肥,让他看上去显得稚气而娇憨。这个正从童年向少年过渡的男孩,他的美超尘世,凌驾于性别之上。
沐弘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漂亮……非常漂亮。”
“这一身穿戴花掉了家里半个月口粮呢。”他拂了拂衣袍,“陛下应该会喜欢吧?”
“你……这是要卖身?”
“粗鄙。卖给皇家不叫卖身,叫挣宠。”
“王爷,你何必违背心……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慕容冲摇摇头,颓然坐倒在胡床上,“阿姊都要保不住了。”
“王爷……”沐弘喉咙哽咽,内心刺痛。
“我记得有一次你曾问过我,如果有一天,为了保住家人的生命,需要你牺牲尊严,身负恶名,做出违心的事来,你会怎么选?”慕容冲漆黑的眼珠冷冷地望着沐弘,“难道你早就知道我会有这一天?”
“微臣不知,微臣是胡的。”
“也对,你当然不知道。”慕容冲微微一哂,“你若知道就不会一直跟着我了。”
“王爷,让微臣去恳求陛下,求他饶过公主。”
“沐弘,你这傻子。”慕容冲叹了口气,“都怪你,那时在山里,一刀戳进心口,就不用再承受痛苦了。如今我已经没有路可选,死都不能死。”
“王爷……”沐弘泪如泉涌。
“我的国已经灭了,没有中山王,也没有慕容冲,从今往后,我的名字叫做凤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