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漏指示已过午时,门外的阳光似乎更加炽热。汉白玉台面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水蒸气袅袅上升,景物的轮廓模糊变形。
“我不能在这里干坐着。”慕容冲,“母后教导我,挣宠要采取主动,投其所好,身段要放到最低,姿态要尽量表现得卑微、恭顺、柔弱……”
“太后她是这么的?”沐弘大惊,三观扭曲。
“母后出身并非名门望族,她能抓住父皇的心,十余年荣宠不衰,登上后位,她的话不会有错。”
“太后是不是你亲妈?她怎么忍心把你送出去?”
“她能怎么办?皇兄和两千皇族的性命,都捏在天王手里,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慕容冲冷笑,“你以为家里人饿着肚子勒紧裤带省出钱来给我置办行头是为了什么?”
沐弘想起在慕容冲家里见到的那一张张焦灼的面容,一双双关切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那些人他们担心的并不是这位皇子,他们担心的是自己的命运。公主和他是慕容皇族的两颗明珠,也是天王陛下唯一看得上眼的宝贝。这姐弟俩是被整个家族推上祭台的贡品,每个人都盼着天王能够笑纳,借此获得赦免求得活命。
沐弘浑身冰凉。
血缘,亲情,在生死面前一不值。这个孩子,原来是如此孤独,他稚嫩的肩膀上压着山一样的重负。
“我要去求见陛下。”
“你去哪里见他?”
“陛下曾经邀请我去他办公的宣明殿。”慕容冲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
“王爷,你再考虑考虑……”沐弘哀求,他好像在哪里过这句话,同样的柔弱无力,心里充满绝望。
慕容冲一甩袍袖,大步走出殿门,他面无表情,眼神却流露出决绝。
“我和你一起去。”沐弘紧跟在他后面。
一路上,沐弘还试图挽回。
“我们还是再等等吧,等冠军将军出征回来,求他去向天王求情。”
“他会帮我们?”
“他是你亲叔叔,是慕容皇族的一员,他该不会眼看着……”
“别了。”慕容冲转身,满脸煞气,“我没有这个叔叔。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去求他。”
“你们两家虽然不和,但毕竟是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什么血亲?这世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他,叛国投敌,卖国求荣,若不是他帮助秦人,大燕国哪会这么容易就亡了?”
沐弘心想,还不是太后和慕容评干的蠢事,把人家逼到走投无路,才有这个结果,但这孩子性情偏执,绝不肯接受自家有错在先的事实。
“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到他。”慕容冲警告道,“我们慕容一族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穿过端门前宽阔无边的广场,前殿巍峨的身姿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
前殿由多座宫殿组成,建立在约莫五层楼高的台基上,大朝正殿坐落在台面正中,坐北朝南,气势恢宏。两边排列着四座宫殿,宣明殿就在正殿右侧。
沐弘跟在慕容冲身后走上白玉台阶,走近看,这些宫殿愈加华丽壮观:屋面上铺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屋顶椽头贴敷着金箔,藻井绘制着色的图案,门廊的白玉础石上竖立着两人围抱的廊柱,红漆大门刻着金色花纹,装饰着鎏金的铜铺首,镶嵌着各色宝石,富丽堂皇,光夺目。沐弘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豪华最宏伟的宫殿,邺宫的昭阳殿虽也是装饰美,但远不及它有气派。
登上高台,守门的侍卫横戟拦住。慕容冲朗声道:“罪臣慕容冲求见天王陛下。”
过了半晌,一名宦官从殿内出来,走到两人面前,冷冷道:“陛下政务繁忙,没空见你,回去吧。”
没有丝毫犹豫,慕容冲撩起外衣下摆,双膝跪倒,“罪臣在此等候。”
沐弘只能跟着跪下,一抬头,看到宦官两个乌黑的鼻孔,下垂的眼皮里翻出淡漠的目光。只听他轻哼了一声,不做回应,转身离去。
沐弘没想到会在石台上跪一下午。阳光毫无遮拦地直射在身上,晒得他头脑发昏。膝盖顶在坚硬的石头上,痛得钻心。慢慢地疼痛消失转为麻木,两条腿失去知觉,仿佛是两根木头。他低着头,看着额头的汗珠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深色的斑点,很快蒸发干净。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干得冒烟,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用手撑住地面,防止自己倒下。
前面的慕容冲微垂着头无声无息,他的腰背仍然挺得笔直,没有一丝晃动。沐弘不得不佩服,这个在深宫里娇生惯养,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有着远超他娇弱外表的决心和毅力。
太阳落到西边,像一只红彤彤的圆球挂在飞檐角上,光芒减弱,空气变凉,天边铺展出绚丽的云霞。
天王是不打算理会他们了吗?沐弘一颗心随着太阳往下沉,慕容冲使的苦肉计不奏效,害他也害自己白吃了一顿苦头。
终于有个人影从大殿里走出来,挥一挥拂尘,尖声叫道:“宣慕容冲入宫觐见。”
“谢陛下隆恩。”慕容冲平静地回答,站起身往大殿走去。
沐弘连忙起身跟随,哪知两条腿一点劲都使不上,刚站起来就扑通一下摔倒。他咬牙爬起来,忍住膝关节的剧痛,挣扎向前。
一柄拂尘挡在他面前,耳边响起宦官尖细的嗓音:“陛下只宣慕容冲一人觐见,从人不得跟随。”
沐弘抬头,见慕容冲走进大殿,脚步没有停顿。高台上的风吹起他的宽袍广袖,飘飘然如同蝴蝶的翅膀。这只白蝴蝶飞进黑洞洞的殿门,消失了身影,仿佛被野兽的巨口吞没。沐弘似乎听到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他伸出手去,没有抓到任何西。
飞扬跋扈的时光已经结束,从此后,他的人生每一步都交织着血泪。
沐弘的泪水涌出,模糊了双眼。
“你回去吧,不用等了。”宦官提醒了一声,跟在后面走进了大殿。
沐弘跌跌撞撞回到凤凰殿,两条腿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不能自主。他几乎是四肢着地爬上台阶爬进门槛,瘫倒在地板上。
殿内有两名内侍正在忙碌,见他这付样子,吓了一跳,忙过来扶他。沐弘摆摆手,嘶声道:“快拿水来,渴死我了。”
一名内侍用托盘送来一杯茶水,沐弘拿起茶杯一口饮尽,扔回托盘。
“不够,用大盆盛冷水来。”
内侍用洗脸的铜盆,装了一大盆水,捧到他面前,沐弘一口气喝掉半盆,才消解了身难以忍受的干渴。
他抱着双膝,坐在门口,望着霞光收拢,暮色蔓延,隐藏起远处的楼阁。那个孩子正在做什么呢?卑躬屈膝,宛转承欢?他是那么的要面子,却不得不把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撕成碎片,踩在脚底。而沐弘枉为先知,只能眼看着他走向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
他还是个孩子,还未成年,身为帝国最强大的男人,苻坚,你怎么可以用手中的王权来逼迫他,摧残他。沐弘止不住浑身颤抖,胸中涌起强烈的憎恨,多么丑恶,多么无耻,即使他带给中原大地十余年的太平日子,名留青史,在沐弘眼里也算不上英明的君主。
他站起来,在殿内走了两圈,心情恶劣难以排遣。他不能呆在这里,呆在这里就管不住大脑要胡思乱想,他走出大门,回观星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