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梨花林中,月光照雪,两匹快马如电般在林间一闪而过。
不远处的江畔旧亭,青光萤萤,郭知宜白日间于江遇见的两人正相对而坐,执杯共饮。
“老庄主此举,借刀杀人,不可谓不狠毒。”箬笠摘下,置于一旁,青年露出一张清隽的脸,目光淡淡,似在审视对面的老者。
老者晃晃杯中的酒液,笑得老奸巨猾,“拿了我的刀,就得替我办事。”
青年垂眸,“长安郡主手里的那把刀,果然是铜雀?”
桃溪山庄曾以铸剑闻名天下,昆吾、琼卢、凌秋等等俱是不世出的宝剑。无数相剑师对各柄名剑及名剑剑主进行评鉴,并编纂剑谱。不同朝代不同地方,剑谱的名剑排名升升降降,谁也说不出一柄能够服众的宝剑,一柄可以称之为桃溪山庄镇庄之宝的宝剑。
三百年前,桃溪山庄灭门,铸剑术失传,世人更是说法纷纭,莫衷一是。
当今之世,偌大天下,只剩寥寥几人知道,桃溪山庄真正的镇庄之宝并非展露于世人面前的任何一把宝剑。
约摸六七百年前,当时的山庄庄主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块带有交角花纹的陨铁,这种花纹是陨铁有灵性的象征。他心潮澎湃,决意倾毕生所学将之打造成一柄天下无双的辟邪利剑。
但诡异的是,他试尽各种办法,都没办法将它浇铸成形。他不肯言弃,日日钻研这块陨铁,但十年光阴一晃而过,他还是没有成功。
巨大的期待和压力,与惨烈的失败形成鲜明的落差,如重锤砸在他身为铸剑师的骄傲和自尊,使他整个人如同疯魔,一蹶不振。他的妻子不忍看见他这般颓废的模样,想起古书中有“举凡不世之名剑必以血迎之”的传说,纵身跳入火海,将一身骨血融于铁水。
那位庄主痛失爱妻,如失魂魄,整个人彻底变得浑浑噩噩,意识不清。然而,就在这种状态下,沸腾滚烫的铁水却开始冷凝,最后在已然如同傀儡的庄主手,没有缘由地锻造出一把刀。
刀成之日,庄主挥刀自尽。
连饮两人之血,这把刀被定为妖刀,取名铜雀,找高人将之镇压在山庄地下。
虽然这把刀在铸造的过程中表现得十分邪性,但是在铸造出来之后,它却真如死去的老庄主最初的愿想一样,确实是一把天下无双的、辟邪挡煞的宝刀。
桃溪山庄之后的三百年,顺风顺水,家宅兴旺,铸造出十余柄扬名天下的传世宝剑。直到三百年前,铜雀被人偷走,桃溪山庄境况立刻急转直下,没过多久就遭遇了灭门之祸。
三百年来,桃溪山庄侥幸活下来的两三个后人,倾尽一生之力,游走四方,再没找到这把铜雀。逝者如斯,桃溪山庄的后人彻底放弃寻找,隐居在灵运城不再入世。
灵运城历任城主,都有一个另外的身份——桃溪山庄庄主。
青年回忆起这些早已被尘封的往事,摇摇头,“铜雀再度现世,是在方庆云的手中。”
老者:“我知道,我以前试过从他手中夺回来,但是没成功。想来也是先祖有灵,竟让这长安郡主带着这把剑送到了我面前。”
“你还不如直接从长安郡主手中把剑抢回来。”
“那多可惜,大好的机会可就浪费了。”老者敞着衣襟,歪头一笑,“灭我桃溪山庄的人,已经死了,但是他们的后人还活着,还在使用我桃溪山庄的铸剑术铸造兵器,盘踞一方。不杀了他们我怎么甘心呢?”
“解州山匪是当年杀害桃溪山庄满门之人的后裔?”青年递过去一个诧异的眼神。
“很大一部分人都是。”
青年垂眼,沉吟片刻,“让手持铜雀的人去对付解州匪寨中的仇人,固然解气,但是老庄主想漏了两点。”
“其一,手持铜雀的这个人是当朝的皇族,备受当今看重,如果出了一点意外,只怕隐居在灵运城的桃溪山庄后人再无宁日。”
老者笑笑,“其二呢?”
“与长安郡主同行之人,并非是她的亲卫,而是如今途盟的新盟主。”
老者脸的笑僵硬了一瞬,尔后缓缓敛起,“清川,你不是在说笑?”
青年抬眸,淡淡道:“太原城范家的天下会,其中最主要的两股势力,一为范氏商会,二为途盟,现下商会仍旧由范质执掌,但途盟已然易主,交由一神秘人执掌。”
“此人便是你今日所见那名男子。”
老者坐直身子,心中开始盘算。
神医谷历代谷主都与他们桃溪山庄交好,当年若无神医谷雪中送炭施以援手,桃溪山庄断断不会有后人存活下来。顾清川作为这一代谷主,与他的关系虽然没有前几代人那么亲近,但也绝不会故意编造这种谎言骗他。
没必要,也不屑于。
毕竟顾清川的秉性他都知道,清高,冷淡,比寺庙里的和尚还清心寡欲。如果哪天顾清川失踪,有人告诉他说是羽化登仙了,他会真的相信。
在心里来回掂量许久,老者拿定主意,咬牙:“箭在弦,不得不发,没有退路。”
“随你。”
顾清川放下手中的杯子,望向远方,细长的丹凤眼敛起神光,眼底盛满银白的月辉和梨蕊,清寒泛凉,不着一丝属于正常人的生动情感。
“无人收尸的时候再叫我。”
老者气得发笑,“谁给谁收尸还不一定,你顾谷主去的地方可比我这儿危险多了。”
“你此行是要去冷泉关对吗?”
顾清川没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我一早就听说过,攻打太原城刘株的周军里面,有个女随军大夫,医术颇为精妙,当时心中便生出几分疑惑,现在又见你从吴越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这还能猜不到那个大夫就是小怜那丫头吗?”老者摇头失笑,“除了这个小魔头,谁能让你这么着急呢?”
顾清川叹口气,疲乏地按按眉心,“没办法。”
老者啧了一声,幸灾乐祸道:“她不就仗着你拿她没办法,才这么为所欲为吗?”
顾清川道:“这次将她带回神医谷,三年五载之内,我是不会让她出谷的。”
老者笑够了,模样正经两分,劝道:“白怜是个大姑娘了,心性已定,很难改变,你得耐心疏导,一味地苛责反而会适得其反,激起反骨。”
顾清川静默一刻,“受教。”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啪”地一声从怀中取出本书拍在桌。
“这是什么?”
老者:“教子经,十两银子一本!”
顾清川冷冷淡淡地扫他一眼,“我明日一早启程,临行前有一句话送你,无论如何,不要和朝廷扯关系。”
老者一抬酒杯,“共勉。”
顾清川起身,理了理衣袖,抬脚离开。
桌的教子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锭金。
老者收起金子,摇头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