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知宜不在意地笑笑,俯身:“赵大人与其语焉不详地打什么机锋,倒不如详细地说说,赵大人是怎么忽然认出长安的?嗯?”
赵灵运顿住,皱纹交错的脸上似乎写满为难。
郭知宜对此并不意外,但这不妨碍她故意以钝钝的视线缓缓锉磨本已焦灼的空气。迫近火舌似的恫吓。片刻后,她发出一声近似气音的低笑,直起身子,神态轻轻松松,好像刚才的压迫只是无足轻重的玩笑。
事有轻重缓急。
郭知宜收回停驻在此的目光,转身离开,动身前往解州城。
她这回更豁得出去,摘下所有饰物,涂黑脸、颈、手这些露在外面的皮肤,套上从农家寻来的褴褛衣衫。
陆韶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这次都露出了微妙的神情。
郭知宜也不是全无羞耻心,尤其现下还是在恋人身边。但她的局促和不自在,一不会明显表露出来,二消散得也快。她深知自己越是扭捏,别人越会注意,不安的情绪越容易放大。倒不如坦荡些,别人看不出什么,如若万一被看到,彼此善意一笑,倒也作罢。
“陆郎若是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万万莫忘记在解州城郊还有一位望眼欲穿的糟糠之妻呢。”糟糠之妻撩拨了一下脏兮兮的头发,语气哀怨,将糟和糠诠释得活灵活现。
陆韶低头笑了下。未如郭知宜预料中的赧然,陆韶承受能力蹭蹭拔高,渐渐适应郭知宜时不时的打趣调戏,不再轻易被听上去有些出格的言语拨弄得面红不已。且,耳濡目染之间,心里头四处飞满了她的一言一词。他也如一个学生般从切切不言,向徐徐出言进化。
陆韶停住脚,顺着糟糠妻的话道:“一朝得妻如许,锦衣绛袍可弃。”
说完,抬手碰了下郭知宜的侧脸,尔后飞快移开眼神,转身拉起木板车低头赶路,唇线抿出一个愉悦的弧度。自顾自喜悦。
舌尖抵在下齿,唇微启,微小气流从唇齿隙间挤出,发出清清的擦音妻。
小小的音节在舌尖滑过,轻飘飘的,却似旭光,无端令他心情明亮许多。
郭知宜微愣,抬手拍拍脸:“不得了,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而后以手捂眼,笑着躺倒在堆满木柴的板车上。
晴天一碧,落落空澈,唯余云絮几缕,闲卧山尖。
郭知宜第一时间和提前进入解州城的亲卫碰头,先是问清了郭意城和高行周的进度。
这二人动作迅捷,一入解州,便直指有劫走军粮之嫌的解州山匪,征调解州民兵,凑齐三千军士后进山剿匪。从人数少、规模不大的小山寨开刀,三日间端掉十来个虾兵蟹将凑成的贼窝,休整两三日再鼓气出击,对已成气候的寨子动手。半月以来,接连拿下七八个百人以上的聚落。势不可挡,令解州诸山一片哀嚎。
唯一的隐忧是,到现在为止,未找到被劫军粮的一点影子,而剩下的众多山寨,已隐隐有抱团抵抗的趋势。
“对擒获的山贼审问了吗?”
“审了,什么都没审出来。”
郭知宜手肘撑在两侧扶手上,五指张开,双手抵住,食指触碰着下颌,思索道:“那么大一批军粮,不管是哪个寨子的人动了手,别的山贼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这属下听闻,是高元帅亲自审讯的。”
郭知宜微微点头,未言可否,眼神示意另一个亲卫说话。
那亲卫负责盯住解州刺史府的动静:“解州刺史王异信背景清白,官声清明,在此地颇有声望,是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属下跟踪他数日,只看见他日日往来于衙门和自己府上,夙兴夜寐,恪尽职守,未有丝毫异常。”
郭知宜坐直身子,敲了敲扶手,“背景清白?有多清白?”
亲卫迟疑片刻,“王异信出身农户,虽家中清贫,但志存高远,耕读不辍,因天资聪颖深得其师喜爱,被引荐至当时的一位学士门下,而后在随此学士赴宴之时,以过人才学引得一众权贵侧目,一度被纳为前汉的太子幕僚,官拜户部侍郎。只是不知为何,后来激流勇退,远离京师,辗转做了西面几个州府的刺史。”
郭知宜转向陆韶:“如果是你,一无背景,二无权势,你能在龙蛇混杂、匪寇盘踞的解州城泰然处之,还顺带捞得一个深受百姓爱戴的美名吗?”
陆韶:“很难,几乎不可能。”
“官与匪,就像水与火,很难相容,但是我看这一规律在解州被打破了,官与匪相处得挺融洽的。”郭知宜低笑着,视线转向旁边的亲卫,“解州城百姓呢?表现有异吗?”
“百姓算是比较安定,属下未看出丝毫异常。”
“有没有大活人忽然失踪的经历?城中百姓是不是以女子居多,而男子极少?”
亲卫仔细回想了下:“属下没有听说有人失踪,至于男子人数少,因为前线战事,四处都在征兵,各地各城的男子数目均偏少,看不出什么异常。”
“我知道了。”
郭知宜点点头,两手交握在身前,低头陷入深思。
亲卫俱敛声屏息,等待郭知宜作出定夺。
过了许久,窗外风起,天上层云散开,窗缝漏进一束窄细的浅金色光芒,驻足在郭知宜鞋尖的暗纹上。
郭知宜抬头,瞳仁里泛起若有若无的金色粼光。自信,漂亮,让人移不开眼。
她露面和郭意城会和。
高行周的神情并没有多么吃惊,似乎早有所料。而郭意城激动得恨不得原地炸开。
她笑着拍开唧哇大叫的意城,转头看向高行周,后者道:“郡主现身,看来是有了什么发现。”
郭知宜扬手,“都是猜测。”
郭意城松开拉住郭知宜的手,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走到关押擒获山贼的地方。
郭知宜:“换一种审法,看看他们有没有看见哪个寨的人进出解州售卖兵器。”
高行周诧异一瞬,颔首,依言去审。
“兵器?”郭意城不解。
郭知宜将在乌云顶的发现说了一遍,郭意城瞬间瞪大眼,“他们在私造军器?”
他捶了下手,“对,这样整件事就解释地通了,因为有这些精锐的装备,所以这些山匪才有能力从正规军队手中劫走军粮,甚至和我们对抗,而且借助售卖兵器,他们可以轻易掩藏住往来运输军粮的痕迹。”
半个时辰后,高行周拿来一份名单,“还没审完,我先拿来已经交代出来的寨名。”
郭知宜接过粗粗扫了一眼,轻嘲一笑,“为外人所知的山寨都有这么多,如此大的动静,我不信解州刺史一无所知。”
“解州刺史王异信啊,”郭意城摇摇头,有些难以置信,“真是看不出来,我来解州月余,见他行事有度,为人和善仁厚,原本对他观感挺好。”
郭知宜:“解州山匪成祸,往前数七八位刺史,不是死就是逃,没有一个能在此地待上超过半年的时日,偏他王异信安安稳稳地做了三四年刺史,中间未传出半点大风波。也是山高路远,京城的手伸不到这么远,才没注意到这里过于平静了。”
郭意城点点脑袋:“是哦,王异信出身穷苦,也没什么权势和倚靠,在百十个贼窝包围的解州城里不但能好好活着,还能处处逢源,美名远播。仔细想想,确实不太对劲。”
“他是怎么做到和山贼井水不犯河水的?”郭意城疑惑,“如果做不到,那看解州城这种情势,就是妥协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