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浑身熏黑的士兵奔进灵州城中,向温遥报信。
温遥收拢神智,“你什么?”
“防御使,窦三郎和甘振从凉州带来一队人马,有杀灭聆音蛊的办法!”
常乐堡这场波及甚广的火旋风虽然使灵州岌岌可危,却也成了一道掩护,猎豹一样暗中徘徊着等待灵州城破的月鹘军为避浓烟坠火,绕撤远退,甘振一行趁此间隙,悄悄进入灵州城。
城中惨况远远恶于想象,窦三郎领着蓝罂,穿过叠叠尸堆,将她引见给温遥。
一城悬危,责任如山,蓝罂原不善言谈,看着浑身是血、面目凄怖的温遥,更是胸口沉涩,一时竟不出话。
灵州士兵刚刚升起一线希望,却见号称会治蛊的是个年轻笨拙的姑娘,都泄了气。
温遥冷眼打量蓝罂,不置一词,他放下侄子的尸体,嗓音暗哑的吩咐左右:“温副尉尸体坑焚,撒砒霜。”
蓝罂一听,鼓足勇气,上前两步,“温将军,坑焚砒霜没有用!只会恶化地下水源,使蛊虫扩散。”
坑焚砒霜是这些天温遥亲自颁布的严令,被一个年轻姑娘当众谴责,他面上愠色堆聚,“那你该怎么办?”
蓝罂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有两个办法,一是焚烧尸体后,用铁棺密封再埋,但这么多死者,恐怕没有足够的铁棺。”
还知道荒谬,温遥悲凉发笑,“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要销尸灭蛊,对死者有些残酷,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余者安存。”
她讲解顷息花粉和销尸的办法,温遥还没听完就勃然大怒,“中蛊极其不幸,并非罪大恶极,死的又不是牛羊牲畜,岂能如此践辱!”
他悲怒疲惫,怨气冲心,浑身伤痛如灼,一口血咳出来,左右上前搀扶,被他愤然推开。
蓝罂面对严厉骇人的质问,衣袖轻抖,却没有退后。
窦三郎道:“温将军,蓝姑娘是金颅圣手的高足,医术湛大胆,人当年撞碎头骨,是她一手救活的,她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可依可信,若不听她指点,旁人再也没有办法了!”
莛飞站到蓝罂身前,躬身行礼,“防御使息怒!蓝是识辨聆音蛊、破解凛军失踪缘由的人,杀灭聆音蛊的办法也是她费尽心神才发现的,这样销尸,若非必要,她绝不会坚持。灵州面对困境,还能苦守至今,足见防御使胆魄坚韧,非常之境须有非常对策,请防御使斟酌!”
温遥盯着莛飞,“你是谁?”
甘振道:“温将军,他是衢园的易公子,独自服金退兵的那个吃了豹子胆的书生。”
林雪崚、叶桻都是衢园的人,温遥对劝退金的义士心存敬佩,他看着莛飞的恳切面容,终于收敛了怒色。
众人目光汇聚,沉默静候,温遥俯视尸体,阖上侄子的眼睛,长叹一声,让士兵按蓝罂所述而行。
士兵们抬来最大的牛镬,注水之后,将尸体衣衫除尽,泡进镬中肢解,头颅四肢、躯干腑脏一一断开,观者不忍直视,温遥微微扭头,深吸口气。
肢解完毕,蓝罂让士兵用茶树油洗手,自己取了少许顷息花粉投入镬中,头颅肢躯截断处和五官孔窍又开始汩汩冒血,其实都是受激被引的蛊虫。
蓝罂添柴点火,将碎尸烧煮至沸,冷却后反复用鲮鲤甲验看,“现在可以埋葬了,城中其他死者必须如此,已经坑焚的尸体也得重新挖出来销煮,所有的水源一定要加花粉煮过,才能饮用!”
温遥虽然厌恶,仍是下令召集所有的军医郎中、技药师,来查证花粉的功效。
军医们汇聚一处,一面验试花粉,一面与蓝罂问答考证,温遥只觉周围嗡嗡作响,眼前黑红一片,一头栽倒。
灵州最令人担忧的状况到底还是发生了,温遥不是疲累昏厥,他醒来之后显现出明确的中蛊症状,头痛狂躁,失智凶蛮。
城中人心已溃,都是温遥拼力维系,主将中蛊,不啻晴天霹雳。
为蛊患驱虫是当务之急,军医药师们已经技穷,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花粉上。
蓝罂向他们讲述她耗费多日为托赫提叔父驱蛊的过程,花粉比香料引虫快得多,可依她估算,救一个人仍要五六天,灵州蛊患上万,这样治根来不及。
军医们受销尸之法启发,添灯熬油,苦心琢磨,发现在水中加霜糖,可以大大增强花粉的效用,无须断颅断肢那样的大面创口,也可以迅速激引蛊虫,而且只要时机恰当,不用煮沸,比体温稍烫就可以杀死聆音蛊。
军医们商议之后,孤注一掷,士兵把防御使府邸团团围闭,府中支起鼎镬,温遥被蒙晕了放入满水的牛镬中。
医师在他身体各个部位切割放血,然后向水中加霜糖和花粉,吸引蛊虫外溢,适时添柴烧水,水一烫就停火,换水再烧,如此反复。
活人不能象尸体那样斩首碎颅,清除脑中蛊虫最为棘手,只要稍有偏差,病者或瘫或死。
军医们深知后果,对蓝罂道:“姑娘既然是金颅圣手的高足,又是蛊虫花粉行家,有过驱蛊的经验,比我们更能胜任。”
蓝罂不谙军中的规矩处罚,也不懂谦虚承让、斟酌利害,满脑子都在估计蒙汗药力和温遥的失血状况,不能再拖延,她听军医们这样,立刻点头。
温遥头发剃去,后脑被医师们托着,口鼻浮在水面以上。
蓝罂踩着高凳,站在镬边,用薄刀在温遥头皮上切口引蛊,深浅位技巧准,霜糖和花粉的用量也由她亲自掌控。
脑中蛊虫汩汩而出,围在四周的军医药师们聚会神的观看,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蓝罂集中力,进程至半,颇为顺利,众人悬着的心刚刚有点放松,镬中的温遥忽然睁开双目。
托着温遥后脑的医师浑身一个冷战,其他军医强忍着没有惊呼出声,蓝罂亦是一震。
蒙药作用因人而异,蓝罂清楚的记得贝爷爷也遇到过病人术中忽醒的状况,有时并非醒,而是头脑一部分醒来,这部分控制哪里,哪里便可活动,有的病人手脚乱抖,有的胡言乱语,有的能清晰问答……无论哪种状况,最怕病人惊惧,反应激烈,使医者动作失误,病情急剧恶化,危及性命。
聆音蛊受花粉所激,正在迅猛游移,温遥若是挣扎乱动,必然被剩余的蛊虫冲坏头脑,永久损伤。
医师太过震惊,手软下沉,温遥的脸马上就要淹进水里,这一呛还了得。
蓝罂迅速用自己的手托住他的后脑,温遥眼睛暴瞪,恐惧困惑,口中呜啊呼喊,脖子梗着,面孔抽搐,吓人之极。任谁在血腥痛苦的治疗中突然醒来,都不免如此。
大医之相,是危急,是镇静,蓝罂双手托稳,轻柔的唤了一声:“温将军。”
好在温遥只是脖颈以上有知觉,四肢并不能动,他脑中聆音蛊去除了一半,神志半昏半清,听到蓝罂这声呼唤,惊恐稍减,眼神依然紧张,头部瑟瑟发抖。
蓝罂心中砰砰剧跳,手指轻挠,让他后脑舒适麻痒,她贴近他的脸,竭尽力让声调轻松平缓,“温将军,你是哪里人?家中有几个孩儿?”
温遥稍稍安稳了些,茫茫混沌中似有天籁,仙使般抚慰着,他认真虔诚起来,努力作答,张嘴吐出几个字。
蓝罂道:“登州?你是登州人?莛飞那里有美味的地生鱼,是真的吗?”
她最不会聊天,此刻惊险危急,竟然神奇的逼出许多话,一面娓娓交谈,一面轻轻撤出一只手,只用单手托着温遥的头,另一手捻花粉入水,沿着头皮切口引蛊。
军医们也冷静下来,力配合。
病患的意识可以用作参照,蓝罂盯着温遥的细微表现,调整手上动作,若他神情变化或是突然昏迷,便是脑中受损的迹象。她一刻也不敢大意,额冒细汗,耐心坚持,直到温遥头皮变白,不再有蛊虫外泄。
镬中又换了一回水,医师用鲮鲤甲多次验看,向蓝罂点点头。
温遥疲累之极,重新闭上眼,昏睡过去。
众人将温遥抬出水,平置塌上,从头到脚包裹伤口。
蓝罂从高凳上下来,一只手臂酸得没了知觉,两腿软麻,微微发抖,瘫坐在角落。
大家连惊带累,一夜无话。
凌晨时分,温遥醒来,浑身剧痛,虚弱眩晕。
医师在榻旁探问,温遥漠然斜了斜眼,什么也不答。
众人转向蓝罂,莫非防御使头脑损伤,成了白痴?
蓝罂细细观看,皱眉不解。
温遥被盯得难受,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哪个龟儿子把我的耳朵缠这么紧,你们嘟囔什么,我听不见。”
军医们惊喜过望,观察照料了两个时辰,温遥神志清醒,言语如常,蓝罂让人心翼翼以乐音相试,也没有发作的迹象。
这是灵州城里中蛊复原的第一人,防御使府中的医师、仆眷、将官、士兵欢呼阵阵,相拥而泣。
折磨盛军太久的聆音妖蛊,终于在模糊不清的笑泪交飞中迎刃而解。
蓝罂拖着两腿踱到门外,用手背蹭了蹭眼。
莛飞一直等在外面,他迎上来,半蹲着看看她的脸,呵呵一笑,“原来你也会哭。”
他先听闻温遥术中暴醒,提心吊胆,此刻听到欢呼,总算悬石落地。
蓝罂摇摇头,“我没有哭,有时候人象镜子,看到别人喜怒哀乐,自己也会不由自主的跟着笑和流泪,情绪互传相染,是应激而致,未必是意。”
她解释得认真,莛飞笑得欢,“我笑得这么厉害,你还这么严肃,根没相染。”
这话一出,蓝罂也忍不住笑起来。
莛飞忽然站直了身子,深吸口气,“蓝,我偷偷想过很多次,到底怎么向你提亲才好,总觉得应该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安稳地,三媒六聘,按部就班,那样心里踏实,可我现在不知为何,不想再等了。”
他从贴身处解下父亲留下的玄阁牌坠,交到蓝罂手中,“我没有贵重之物可作聘礼,但这牌坠,你最明白,我毕生所向,息息心念,皆在于此,除了你,再没别人可以分担分享。我不能承诺你无忧无虑的日子,但是可以承诺,你有忧虑时,一定不会形单影只。”
两人一个治灾,一个治病,注定患难时多,安稳时少,就算如此,莛飞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危悬一线、流火飘坠的灵州城,一无所有的提了亲,一时觉得有些缺憾,一时又觉得快乐释然。
蓝罂握住牌坠,眼中泪光浮动,也有些不懂自己,她早就决意要和莛飞携手一世,没什么新鲜悬念,谈不上激动惊喜,为何现在竟然心潮翻涌,情难自禁?一定是累了一夜,意念变弱了。
莛飞看着她眼中的泪光,也笑着流出泪来,看样子,传相染是真的。
也许不经历绝境,永远不会知道,只要心有希望,便会天翻地覆。
顷息花粉的效用一夕传遍城。温遥醒后虽然虚弱,神却振奋许多,他不顾医嘱,在榻上召集各部守将、值事、参军、里正,分派职责,在城中张贴告示,发放花粉,另派医师、伎到各处示范销尸、救人之法。
花粉灭蛊简单易行,军民们自此可以放心饮水,看似事,却是至关重要的定心丸,将灵州从绝望崩溃的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城中的恐慌烟消云散,疑忌开始化解,虽然不时还有坠火和冲突,但已和之前的溃乱之相截然不同。
温遥分派完毕,看着众人忙忙碌碌,目光落回案头带血的木马上。
他神魂空虚,仿佛经历了一场鬼门重生。倘若自己当时再多等一刻,没有杀死龄朋,侄子也可以顺利康复,还有今后与妻儿团聚的年年岁岁。
癫狂噩梦,不忍回忆,温遥遗憾自责,怆然泪下,种种思绪牵绕回旋,都凝结成胸肺间消解不掉的憎恨。
他恨晢晔,恨妖女,恨月鹘人,亦前所未有的参透了晢晔的仇恨。
既然不共戴天,只有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