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纥得了晢晔之令,生擒青剑将领便是头功,叶桻去而复返,韦纥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露夏栈、蛰冬栈两向夹击黑旗军,韦纥布了一个双头蛇阵,左右抵御,然后从蛇腰抽出一百多名黑旗军,离阵追截,将叶桻团团围住。
叶桻鏖战太久,战马累得腿抖,避狼图已经施展不灵。
周围困紧,忽见黑旗军惊呼乍起,铁牙赶着十几头惊恐的骆驼疯奔而来,将韦纥的包围冲散。
帕伊黛的骆驼也在其中,连拐带撞,她在骆驼背上拼命稳住,叶桻趁乱杀开血路,一阵猛风,和她擦身而过。
帕伊黛回目追望,叶桻不顾一切,向银月刀闪耀处冲去。
她心口砰跳,之前他虽然拼命,却没有这样驰魂夺魄的决绝,是为了那个和君长相斗的女将吗?以他现在的体力,怎么会是君长的对手?
她暗暗焦急,旋即一愣,他和君长,自己究竟为哪个担心得多些?
正分神,铁牙兜回来,骆驼猛然一耸,将她掀颠下地。帕伊黛惊叫一声,骆驼重蹄踏落,就要踩上她的脸。
千钧一发,尉迟阳纵骑而至,伸刀一挑,将她从蹄下抄起,拨回骆驼背上。他顺手抓过她腰间的牛皮绳套,追向叶桻。
尉迟阳的套马术不知比帕伊黛高明多少,离着三四丈,绳套抡圆,叶桻听到风声,未及回头,胸口猛然一勒,离鞍而起。
尉迟阳左臂一抻,将叶桻凌空拉来,伸臂接住,拽到自己马上。
叶桻筋疲力尽,又被绳套圈了五六道,勒得几乎背过气去,根挣弹不动。尉迟阳在他耳边低骂:“你帮不了她,这是找死!”
韦纥带人追至,尉迟阳已经挟着叶桻转奔向北。韦纥暗啐一口,到手的功劳竟被白抢了去!
林雪崚正用“龙渊诀”和银月刀烈战,猛见前重围里有个人被绳套勒上半空,坠入敌手。
叶桻身着凉州军盔甲,浑身血污,面目难辨,可她一眼看到他手中的凌涛剑,“师兄!”
银月刀趁虚而入,她飞快侧让,旋身一剑,将银月刀挡偏,可肩头还是被锋锐的刀气劈开一道口子。
银月刀的弯月刀刃和北斗钩大同异,晢晔可以随心所欲的使用钩法,森猛内力合上神刀之威,每一招都如魔境地狱。
更险恶的是,不能与他兵刃缠连,更不能以掌相触,但凡有内力交汇的契机,阴险的阎魔引就会夺路而入。
晢晔瞥了一眼尉迟阳的背影,“怎么,林宫主,又想和你师兄同使‘南斗阑珊北斗稀?”
林雪崚打算拼个殊死胜负,现在急火焚心,只想去救叶桻,可银月刀岂能轻易摆脱?
启明军正与月鹘军激战,人人蹈锋饮血,叶桻被敌将带着,在万马丛中奔远。
林雪崚深吸口气,用太白心经镇住胸中焦灼和肩头剧痛,寒雾铺卷,脚步轻疾,剑若冷电,承影诀!
便是晢晔,也不敢掉以轻心,她比邝南霄更轻,更灵,更快,飘忽幻魅的承影诀到了她剑下,神驱仙助。
银月没云海,血光击闪雳。
他们可不象谢荆和邝南霄那样意图试探,彼此容留,问星台换成千里沙场,再无局束,杀气无边。
承影诀星驰电掣,流光绝汐剑的寒雾在血海中绽成一朵白莲,万马奔腾的五色旗军都不能掩其光芒。
寒雾里刀剑密错,银月刀拼不过快速,晢晔以攻为守,夺势而起,银月刀划破寒雾,血光又重一层。
流光绝汐剑白电凝做一束,直冲血月。
晢晔早就清楚,承影诀是为了掩护绝杀一击的鱼肠诀。
他有所防备,但林雪崚这一剑只刺了半路,她“迎风晾羽”,忽然拔高,人跃半空,变刺为劈。
这一剑不是鱼肠诀,而是斩蛇起义的帝王之剑,赤霄诀!
剑光落瀑,银月刀中路变上路,横挥猛挡。
晢晔心知慢了半瞬,难抵此剑之威,左臂一振,扬掌击出,以“一翼遮天”为银月刀增威添势,迎向赤霄诀。
血色刀光被“一翼遮天”一推,陨星燃火一般,照亮暮空。
林雪崚人在半空,遇此阻击,如顶飓风,肩伤被刀气和掌力一冲,又扩数寸,鲜血淋漓。
她死死咬牙,赤霄诀直劈到底,刀剑相撞,激震千军。
晢晔见她不折不挠,亦是吃惊,接剑时“一翼遮天”转为“大托莲式”,如此猛烈的内力,吐收转换只在一瞬。
银月刀有大托莲式扶助,卸去了赤霄诀的惊天一击,晢晔用刀气护体,胸口仍是一阵麻寒,连退数步。
林雪崚被震得斜弹向后,侧飘而落。
她咬牙太狠,嘴角出血,这一剑拼尽力,仍是胜不了晢晔,能平安撤出杀气蒸腾的刀圈,都已不易。
足一沾地,便想去追叶桻,可激震之下,后劲仍在,痛得腑脏一缩,肩头涔涔血落,她弯腰而喘,以剑支地。
身畔有人朗声道:“林丫头,你去救人,北斗君交给我!”洪钟之音,一听就是段铮。
林雪崚咬唇,“老爷子,扛不住就收,别硬撑!”
她深吸口气,用太白心经提力,将心一横,跃回马上,向叶桻被掳去的向急追。
晢晔不知段铮入了启明军,吃了一惊。叶桻有避阵之法,已是大患,若再加上熟知神鹰阵法的段铮,转避为攻,自己潜心致力多年的心血,岂不是一碾就碎?
他看着白发矍铄的段铮,默默转动手中的银月刀,眼中的沙场血色遮住了一闪而过的痛惜。
“段老哥,你不是有负累的愚人,可以劫劫财,喝喝酒,快意人生,不必象他们一样,糊里糊涂,变成一滩分辨不出的泥血。”
段铮哈哈大笑,“赵漠,你过了半辈子,却根不知道何为‘快意。被砍一道伤,砍还千百道,得来的不是快意,是糊给自己的一层层狗皮膏药,我今日就算变成一滩泥血,也比日后称王称帝的你,畅乐百倍!”
白虎刀风雷一挥,迎向血光绽放的银月刀,“世上只有拦路虎,有谁敢拦老虎的路?”
林雪崚驰马冲奔,兜了几个来回,哪里找得到叶桻的去向,她心若滚煎,却不允许自己乱寸,失大局。
战场正中的金旗军见她负伤,穷追不舍的跟杀而至,林雪崚将心中之怒化作剑上之利,雪光所至,彗炽横空。
四面八的启明军、盛军、凛军,皆以剑光为励,青肝碧血,搏命奋击。
天色由暮入夜,这一场大战,远比晢晔预料得艰苦。月鹘军来来回回,激战整整一日,重创西北盛军,早已力超所能。
栾渐被醒刀之气重伤,仍在指挥厉旭坛与红旗军血搏,柯熙的抹濂枪挑青旗军主将于马下,惊春栈趁势将青旗军杀退三里,羿射坛射散了白旗军,月鹘军围而缺角的捕鱼术变成了决堤而泄。
北号炮连响,甘振调军接应,温遥的盛军大举冲出重围。
晢晔果断传令,让金旗牙军吹号角收兵。
段铮被银月刀劈得伤口纵横,白须白发都被鲜血染透,可他战勇,仍在大笑,“赵漠,你见势不妙,现在想逃?”
晢晔心神不宁,撤退的盛军有凛军掩护,启明军断后,甘振为援,后两者锐气犹猛,不是没有突然反击的可能。
月鹘收兵,必须收得有策略,不亲自调度,他不放心。
流光绝汐剑北绕南指,夜色之中剑光华亮,果然是林雪崚见月鹘军收兵懈怠,让正在断后的启明军反戈一击。若月鹘抵抗不住,只怕会反胜为败。
晢晔目中寒光毕露,“老段,真找死,我送你一程!”
他纵身一跃,双足狠踢,“大提涉式”连环夺命,银月刀划出日光般的宏亮,是北斗钩法里最磅礴的“日月经天”。
他在神鹰教压抑自敛,这无比张扬霸道的钩法,段铮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见。
段铮毕竟上了年纪,虽然意气勃发,但血战至此,体力不及晢晔,大提涉式的凶悍六踢,他连避五踢,没能躲过最后一踢,身体后倾失衡。
银月刀当空而划,光芒爆亮,将刚猛了一世的白虎刀一劈而断,亦将段铮拦腰一斩为二。
段铮身分两处,肠脏尽出,血流满野,却在临终前,将晢晔心中的不安和恐惧,看得一清二楚。
他竭尽最后的力气,铮铮一笑,“痛快!”
晢晔踩着破碎的肠脏,踏血而至,看着段铮的瞳孔慢慢散开,紧攒的眉心不自觉的一抽。
他自从悄悄跟随石危洪来到中原,便不允许自己和任何一个汉人有深交厚谊。他可以用神鹰教为饵,看教众被屠而亡,他可以害谢荆,伤江粼月,卖角宿使者,虐燕姗姗,杀段铮。
他应该无动于衷,可为何现在,竟有一丝悲空?
银月刀吸饱了血,光隐而收。
晢晔木然的提着刀,靴上沾着段铮的血,一步步走回马旁,呆立片刻,提缰上马,驰回月鹘军中。
林雪崚远远看见银月刀刀光暴绽,而后饱血而隐。
饱血而隐。
她拼命睁着双眼,继续调度启明军各部,脸颊忽然剧痛,象有薄刀正一层层的把脸上的肉削去。
那是流泪如瀑之痛,不受控制,如刀似割。
盛军突围北撤,尉迟阳早行一步,挟着叶桻向北飞驰。
前号炮震响,火把耀空,甘振出城接应,率军而至,与尉迟阳撞个正着。
甘振身边的盛军一见落单的月鹘将领,怒火中烧,二话不便上前围剿。
甘振看得清楚,尉迟阳马上另外横着一人,手中握着凌涛剑,被绳套圈着,身是血。
甘振怒吼一声,飞骑而出,手持长柄战斧,把其他盛军甩在身后,“贼将,还不下马就擒!”
尉迟阳挥刀接战,两人以前切磋的时候太多,闭眼摸熟的战了二三十个回合,甘振瞅准空子,虚抡一斧,探手一拎,把叶桻抢到自己马上。
尉迟阳作势狠攻,却卖个破绽,引得甘振一斧砍中他的后背,尉迟阳痛得面无血色,拨马败走。
甘振佯追半里,勒马停住,把叶桻扶下来,解开绳套。
尉迟阳知道盛军会在麦田山陷入死境,而唯一可与神鹰阵一搏的,只有能以三百骑士与葛禄大军周旋的叶桻。他派人送密信给叶桻,叶桻及时赶至,救盛军于绝境,尉迟阳又在大战中欲救故擒,把不要命的叶桻安然送回甘振手里。
甘振长叹,不知他那一斧是不是太重,能否让尉迟阳回到晢晔跟前,自圆其。
晢晔指挥收兵,月鹘军退回黄河西岸,凛军护着温遥的残兵回到灵州。
断后反击的启明军最后离开战场,比盛军迟了许多,林雪崚怕灵州二度开城,给近在咫尺的月鹘军可乘之机,没有跟进灵州,而是让启明军撤进了边乐川藏兵洞。
她拿着李烮给她的藏兵洞地图,找到几处深广的大洞,休兵疗伤。
安顿到后半夜,她疲累欲散,独自一人瘫坐洞口,遥看高天冷月,脑中一片虚无。
天明时,七江会、五湖帮清理战场归来,带回被劈断的半把白虎刀。林雪崚接刀在手,只剩一半的刀身已经卷刃,仍泛着隐隐的虎纹光泽,光中闪出一幕幕往昔。
鱼城城头,“白虎君威猛过人,义军若得你相助,可抵兵马三千!”
神泉沟畔,“找人撒气有什么用,一个妇道人家,不高兴就早早撂担子,嫁给江粼月那混子,山野逍遥,岂不爽快?”“白虎君!三十回合,你接不接战?”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刀上。
霍青鹏深吸口气,“白虎君……只找到一半,埋了。甘振派人送了消息,你师兄在灵州,身上伤重,但性命无忧。”
林雪崚忍住抽泣,仔细回忆,挟走师兄的那名将领背影并不陌生,应该是尉迟阳。
尉迟阳此刻正跪在晢晔身前,盔甲褪去,背上伤口将上身浸成了红色。他生擒了叶桻,但遇上了前来接应盛军的甘振,他久战力疲,不敌甘振,叶桻被甘振救走。
旁边的韦纥不住冷笑。
晢晔并无怒色,要不是尉迟阳,他未必能发现叶桻这个隐患。
“尉迟阳,给叶桻送信,让他来麦田山的是你,救他出围的也是你,我不恨留恋旧情的人,但事不过三,现在已是两次,你若再犯,便按叛将论处。”
声调平平,却令人背心发寒。叛将的下场,是变成虞坡那样的血鹰。
尉迟阳垂目,“君长宽宏,属下铭记!”
晢晔取了药,亲自为尉迟阳裹伤,“我之前过,这次回来,要你改个名字,不再用汉人叫得顺口的尉迟姓,从今日起,我赐你骨勒姓,名字改为迦阳,可还顺耳?”
“多谢君长!”
战后清点完毕,晢晔遣散各部,来到黄河岸边,默然望月。
映月发亮的冰面上,浮现出神鹰教的新年庆宴,燕姗姗吹笛,老雕和段铮斗酒,田阙与江粼月猜拳,谢荆给大家添菜,他自己象个孤魂一样,似笑非笑,独坐一角。
晢晔长叹,他没有让人去找燕姗姗,她若重伤,会被发现汉人身份。
如此萧寂的夜晚,没有那女人的笛音,似乎不太习惯,难道这就是寂寞?
晢晔揉揉额,把那女人从脑中赶走,抬头望向月下的灵州城。
老段,被砍一道伤,砍还千百道,不是为了快意,是为了永远不会再有第二道伤。
这一战,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