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伊黛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鹰营各处的猎鹰们象中了邪似的齐声厉叫。
天亮前就寂静,陡然爆发的鹰叫声响彻乌石城,刺耳无比。
她心惊手抖,钥匙掉落,身后那人反应倒快,一把接住钥匙,将她拉进角落。
头顶划风,黑影笼罩,一只巨大的猫头鹰从鹰笼上掠过,发出鬼怪似的凄嚎。
帕伊黛胸口擂鼓,却也暗松口气,原来猎鹰报警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这突然冒出的猛鸮。
驯鹰手们奔出营帐,拉弓放箭,点火恐吓,猫头鹰躲闪拔高,可它贼心不死,仍是绕着叶桻所在的鹰笼来回盘旋。
鹰营统领扭着脖子张望,一定是笼中的血腥气太重,把饿急的猛鸮招了来,赶都赶不走。
他左右指挥,让人拉起皮幔,将大鹰笼遮住。驯鹰手们吹哨发令,百十只猎鹰冲飞入空,一顿凶攻猛逐,猫头鹰寡不敌众,悻悻远去。
众人折腾了一身汗,伫立片刻,确信猫头鹰没再回来,晢晔也没被惊动,才各自散去。
帕伊黛轻抒口气,回头一瞧,拉她的人也是驯鹰手装束,面容被毡帽掩住大半。
她仔细辨认,“迦阳将军?”
尉迟阳被晢晔改了名,并不习惯,听人呼唤总是迟钝无应。
等到四周归寂,迦阳悄悄将皮幔掀开一条缝,用钥匙打开鹰笼笼门,闪身而入,帕伊黛紧随其后。
皮幔挡光挡声,原用来蔽护尚未驯服的野鹰,免得它们乱飞怒撞,此刻天色将亮未亮,皮幔一遮,笼中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迦阳取出凛军应急用的夜光珠,贴近叶桻一看,心中一沉。
叶桻昏迷不醒,除了失血极多,还有严重的内伤,他在莫贺延碛引葛禄部驰战,在镇夷峡与哥舒玗冰河决斗,在麦田山重围冲杀,又与獒犬硬拼,身上的伤重重叠加,血王耗空,多年来一直被血王克制的试心箭终于在重伤的躯体上施展出凶猛的摧毁力,这次就算大难不死,以后也会羸弱多病。
迦阳默叹,夜光珠照向叶桻的左掌,掌心洞穿骨碎,血肉模糊。
迦阳细细审视,摇了摇头,他治不了叶桻的内伤,也救不了这只手,眼下唯一能做的,是尽力防止凶险的金疮痉和疯犬症,重创如此,稍有侵染便会致死。
凛军有过严格训练,迦阳身上背着四只水囊,他让帕伊黛举着夜光珠,自己向水囊中添加白矾,溶化摇匀,为叶桻冲洗伤口。
叶桻一触白矾水,激刺而醒,他拼命克制,没有叫喊出声,身体因忍痛而簌簌发抖,牙关死紧,下颌僵直。
帕伊黛眉心蹙结的看着,伸手抚上他冷汗密渗的脸。
叶桻疼得眼前模糊,看不清荧荧暗光中的人,只觉脸侧的温热若即若离,真切又虚幻。
“崚丫头!”他喃喃呓语,胸口酸涩淹涨,一行泪溢出眼角。
帕伊黛听不懂他在什么,他的泪热热的滚过她的手指,她的眼泪也不知不觉随之而落。
迦阳洗清完毕,另外取出一个瓶,里面有些微腥的粉末,是被疯犬咬死的病兔的脑髓,已经风干研碎。
他将脑髓和水成汁,抹在叶桻伤口,低声道:“叶桻,这以毒攻毒的办法可以保你不患疯犬病,但这几日你一定要做出疯犬病的症状,怕风、恐水、喉紧、痉挛……我会设法送你出城,与林姑娘相聚。”
迦阳认得林雪崚的猫头鹰,落魄既然来了,启明军定然不远。
落魄发现凌涛剑后,启明军继续搜寻,在平远渡黄河岸边发现二十多个盛军士兵的尸体。
月鹘军将这些士兵衣甲除尽,捆住双手,坑埋至腰,上半身露在土外,成了挪动不得的靶子,然后用石头冰块将他们活活砸死,如此痛苦残忍的“石刑”,是对凌洪之仇以牙还牙的报复。
启明军忍着悲怒,将盛军士兵掘出来安葬,尸体都头开骨裂,面目模糊。
林雪崚苍白着脸,拖着脚步,一一辨认,看了几个来回,确信叶桻不在其中,这些都是跟随叶桻堵惠渠的盛军。
她攥着手中的凌涛剑,四肢虚抖,身子一沉,坐在河滩上。
眼前晃动着灞水岸边的万千柳条,师兄单骑而去,不曾回头。她想追上去叫住他,再看一眼他的面容,却象与他阴阳相隔,任她怎么呼喊,他都听不见。
众人看着她的忧瘁之色,想安慰又词句乏力。
雷钧道:“林宫主,你在这里等着,我带人继续找,一有叶桻的消息立刻告诉你!”
林雪崚摇了摇头,在白果坳也有过这样骨髓凉麻、慌无可依的恐惧,除了迎刃而上,别无可解。
启明军在平远渡过黄河,回到岸,遇上灵州派出的探骑,得知月鹘军已经与燕然军汇合,驻扎乌石城,承业帝给九部族长分别下了书,想与月鹘铸甲销戈。
西北盛军与月鹘苦战之际,河仍是一波三折。
微子赐酒后,承业帝处置了吕春祥。余应雷汇集新征兵马,与熊函叛军及花、百联军再次会战。
双隔着滹水对峙十日,天子阵前督军,余应雷佯撤诱敌,引敌军过河进攻。
花讫勒、百丽骑兵果然按捺不住,率先渡河来攻,滹水西岸遍布丘陵,骑兵上坡,仰攻吃力,天子见战势有利,令余应雷力压击,花、百骑兵不支溃退。
李壑御驾亲征数月,终于盼来了振奋人心的时刻,他不计艰险,亲自披甲上阵,率领盛军自上而下,俯冲追杀。
熊函的叛军主力也渡过滹水,背河布成“双头锤”阵,中军薄而张扬,两翼厚且隐蔽。
花、百骑兵逃到河边,分向两侧,盛军追至山脚,与熊函叛军撞个正着。余应雷认准熊函的大旗,直捣叛军中军。
可余应雷没有看清局,叛军人数多于盛军,这是熊函的背水反击之计。
熊函以自己为诱饵,吸引盛军在河边与叛军厮杀,然后令两翼悄悄绕到盛军背后包围封堵,花、百骑兵也去而复返,快速抄截,反将盛军逼进三面是敌、临水无路的绝境。
余应雷阵脚乱,弃天子不顾,自行逃命。承业帝身陷重围,夺船不得,眼见就要驾崩在此。
大危之时,振威副尉田阙拼死相随,护着天子血战一天一夜,突围而出。
熊函穷追不舍,田阙以极少的兵力与敌周旋,借助各种地势,用千变万化的玄武阵一次又一次助承业帝化险为夷。
李壑原对田阙心存忌惮,这一路下来,才知道田阙投效盛廷之后忠心可鉴,能武善谋。
李壑在乱军中擢升田阙为镇军大将军、河行军总帅。田阙临危受命,不负圣望,几场反击战后,终于保着天子脱离险境,平安逃回并州。
李壑连惊带累,回到并州后病倒不起。滹水一役损兵折将,盛军再也征调不出更多兵马,处境困顿。
令人意外的是,百丽、花讫勒忽然一先一后相继退兵。
熊函眼见再下一城就能生擒盛帝,改写江山,联军这一撤,叛军势力大减,没了一锤定音的锐气。
熊函一面向晢晔告急,一面向河各镇急敛暴征,想用金银战利把联军留住。
河叛军早就被联军刮榨得抽筋脱骨,粮草牛羊、珍宝绸缎献纳无数,各镇叛将家底掘空,忍无可忍,又恨熊函借机私吞,险些与熊函翻脸。
熊函强征未遂,无可奈何的看着联军搜掳而去。
联军虽退,河危机仍未解除,大盛依旧双线难支。承业帝在滹水之战以前就派人暗通月鹘九部,封王加爵,赏金许地,以求止戈。
月鹘各部久战疲劳,有了妥协之意,在这节骨眼上,启明军不能进攻乌石城,不能惹乱激变,连叶桻在不在乌石城都不能确定。
乌石城而坚固,月鹘军在城外掘堑设垒,环围扎营,各部营帐依据旗色,布成髯龙、貔虎、盘蛇、鹯雀阵形,是神鹰阵里最深奥严谨的阵法,各阵自成体系,又彼此呼应。
启明军想找出叶桻下落,不能明攻,只能偷入,然而营阵如迷宫,城外、城内联防守卫,上有猎鹰巡视,下有獒犬严防,无懈可击,悬天营屡次试探都无功而返,宣女躲不过鹰犬,马四福暗掘地道,被城中的地听发现,差点被守军反灌的毒烟熏死。
乌石城举目可见,却无法接近,城外难以久驻,启明军权宜之下,退至盐池戍。盐池在乌石城西一百余里,盐池军被甘振调往灵州,只留了些老弱戍军。
林雪崚一筹莫展,黄昏时独自站在城头向眺望,盐池戍外残留着前朝为防御乌澜国所建的城墙,残墙久历风沙,高矮不齐,断断续续伸向远。
这道墙曾是游牧和农耕的分界,后来疆界打破,物产富庶的耕田和盐湖扩向墙外,牧群肥嫩的滩羊上了墙内的餐桌,如今战乱又至,墙内墙外都只剩半荒半草的沙地,夕阳萧条。
世上分分合合,战战停停,怨生怨解,从无休止。林雪崚不相信月鹘会罢手言和,可心中又不由自主的留着一丝希望,就象她明知叶桻处境极恶,却仍然坚信他会平安归来。
从两情纠葛,到两国操戈,是不是都要经过烈火煎熬,才能破去旧壳,获得新生?
落魄飞出暮云,落在城垛上咕咕低叫,林雪崚看着它,怆然一笑,师兄几次要明珠弹雀手,还没来得及教给他呢。
她横握凌涛剑,轻轻抚摸,师兄,你从历尽悲凉,捱得住痛苦,却不习惯承受幸福,你选择远赴关外,并不完是凛王授命,也是因为我,对不对?你不畏险,不惧死,谁又知道布衣铁骨之下,藏着一颗寻求解脱的心。
一滴泪落在剑上。师兄,我偏不信,我不信你的命书里只有悲苦伤痛,我不信你我只能流落离合,遥望空山……这次若能重逢,我一定要象斩断绊龙索那样,把捆绑在你我心头的枷锁劈碎!
抬手一抻,拔剑出鞘,青锐的剑锋映着血色落日,“落魄,帮我找到他!”
落魄来乌石城,即使难有发现,也是一个向城中凛军旧部求助的信号,他们见了猫头鹰,知道她心急如焚,能传一星半点消息也好。
晢晔,想伤害师兄,你得掂掂份量。
她可以顾大局,可以隐忍等待,但叶桻若有差池,她会破死忘生,不计一切。
迦阳明白林雪崚的难处,月鹘九部即将会聚,君长心思莫测,要救叶桻,必须得等一个契机。
他稍一思忖,悄悄解下叶桻腰带上的青阁牌坠,塞进袖口。
这日天亮后,城外传来连绵号角,铁赤、楚勒、塔什、喀伊四部族长星夜兼程的赶到。
燕然军在南下攻盛的路上捕获一只两岁大的戈壁熊,与月鹘军会合后,绍木将幼熊献给了晢晔。
戈壁熊十分罕见,晢晔为了招待辛苦聚齐的九族首领,在城中结起可容五百人的巨大庐帐,开设屠熊宴。
各族首领盛装而至,向笼中幼熊轮番献上祭酒,帐中立起神柱,女人围柱而舞。
晢晔亲自将幼熊拉出笼,拴在神柱上,熊皮可贵,因此屠熊不用刀剑,也不用箭射,力求皮毛无损。
各部族长分立两边,每边持一根粗长木棍,双向合力,扑向幼熊,用两根粗棍夹住它的脖颈。
幼熊凶猛挣扎,将族长们撞得倒西跌,这原始的角力又狼狈又热血,各部齐声为自己的首领鼓劲喝。
族长们齐心协调,几乎堆成一座人塔,才将幼熊镇住,以棍压之,幼熊气绝而亡,九族沸腾。
晢晔目露嘉许,令人把熊抬走,剥皮取肉,焯煮之后腌上豆豉,混入盐、米、葱姜,然后架火烧水,用大铁甑蒸。
熊肉难熟,一蒸就是大半日,各部首领在庐帐中饮酒谈乐,闻着熊肉的浓香,无不垂涎三尺。
直到夜垂月升,大甑才被抬进庐帐,置于正中。甑为铁制,底有蒸孔,上有铁盖。春季熊以草果为食,肉并不腥,香气混着热气从孔中渗出,溢满庐帐。
晢晔道:“各位首领齐心屠熊,我若替你们切肉分食,难免厚此薄彼,有失公允,不如你们伸手自取,得到哪块,便是哪块。”诸位族长迫不及待,围着铁甑坐成一圈。
晢晔向身后牙军示意,药罗勿和赛吉阔步上前,一左一右,抬起铁盖,却不抬高,刚刚可容一手伸入。
看不见熊肉,怎么抓取?
艾合曼心中困惑,迟疑之际,却见铁赤族长斛萨、楚勒族长仆固斯契、狄力族长韦纥,都不管不顾,将手从铁盖、铁甑之间的扁缝伸探进去。
也许君长怕众人争挑好肉,刻意如此,盲抓就盲抓。艾合曼挽袖动手,丁什、兀勒、塔什、喀伊几部族长也不再犹豫,探手入甑。
甑中热而不烫,艾合曼摸到肥腻腻的一团,象是熊掌,用力一扯,似乎和兀勒族长扯到了一处,再用力,好象喀伊族长也在拖拽这块。
其余几人亦是各自发力,却彼此牵抢,夺不到手,众人空腹闻着香气,更加焦急,较起劲来,不肯相让。
这熊是怎么长的,难道肉会打结?
斛萨胸中恼火,去掀铁盖,谁知药罗勿和赛吉同时一压,众族长的手被牢牢夹住,闷在甑里,挣脱不得。
赛吉巨力惊人,他被栾渐的开山钺削了鼻子,面容半愈未愈,十分可怖,众人望之生怯,哪里还掀得动。
族长们渐渐变了脸色,近来各部和盛廷暗中会晤,难道今天要屠的除了熊,还有他们?
艾合曼浓眉一沉,“君长,你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