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帐中刚才还是酒笑欢畅,此刻一片冰寂。
艾和曼的父亲做葛禄族长的时候,为了除去叛逆谋变的长子,曾以赏赐财宝为由,趁长子打开宝箱抓捧财物,突然将箱盖关上,压其双手,横刀杀之。
此刻情形类似,艾和曼沉声质问,面上还算平静,心中早已怦怦急跳。
斛萨面孔酱紫,仍在奋力挣扎,兀勒族长左右惶顾,苍白冒汗,喀伊族长破口开骂。
丁什族长右手在外,抽出腰后的匕首,去刺赛吉的臂。
匕首寒光挥闪,牙军剑拔弩张,跟随首领的各部族民目睹突变,一片懵怔。
正愕然,匕首停在半空,丁什族长握刀的手被晢晔攥住。
晢晔轻轻一撸,将匕首顺进自己手里,寒光转动,众人的警惧神色映在刀刃上,面孔拉长变形,四向折照。
晢晔半讽半笑,“各位族长,争熊不易,看样子还是我来替你们切分的好。”
一边,一边捏着匕首,在铁盖顶上划了一个圈,伸手一揭,圆形盖顶被切下来,掀向一侧。
丁什族长更加惊悸,他的匕首镶金嵌玉,是从汉人那里掠来的饰物,并不十分锋利,到了晢晔手里,竟然削铁如泥。
众人的手还被盖沿牢牢压着,连蒸带夹,一圈手掌又红又涨。
大家向甑中一看,怪不得熊肉拖扯不开,肉中嵌了互相圈套的铁箍,每人伸手所抓之处都是一团纠结,但凡牵动,必引相邻几人之争。
晢晔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逝。
艾和曼一声长叹,“君长,你想训示,直就好,何必费此心机。”
晢晔捏着匕首,猛然向熊肉上一插,“心机?诸位族长各怀异志,在我眼皮子底下装糊涂,我怎敢在诸位面前称心机?”
艾和曼扭脸望着他,“君长,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大盛给葛禄部的诏书我看也没看,直接烧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们一同扣住,心怀鬼胎的人应得其所,无辜陪绑的人岂不冤枉!”
晢晔从怀中摸出几张刻着汉字的铁券,“陪绑?诏书烧了,这个呢?”
艾和曼瞥了一眼铁券,敛唇不语。
晢晔将铁券抛掷于地,“大盛的招降券,只要持券投盛,不仅免死,还有嘉赏,百夫长以上得执戟长军衔,银一百两,帛二十匹。葛禄族长,你虽然烧了诏书,但你族中接下招降券的人不在少数,招降券的倒卖价一路飙涨,葛禄部人多势众,招降是不停试探,掘你的根基,你明明知情,却并没过问,是装聋作瞎,观风望向?还是假意拒诏,故作强硬,实则向盛廷抬价?”
艾和曼连连摇头,“君长,葛禄族人倒卖招降券,不过是取笑逗乐罢了,他们若真想投盛,偷偷拿着招降券溜走就是,何必招摇,再招降券十分可疑,未必是从大盛过来的,也许有人见葛禄部势盛,想搅乱生祸,我岂能随随便便一点就着,火烧族,遂了他的愿?”
晢晔用匕首挑起一团熊肉,“这么,招降券四处流散,我还应该赞你明谨慎,沉得住气?族长,你德高望重,我尊你敬你,无论什么辩辞,我今天依然相信你,不过葛禄部太大,你上了年纪,乱糟糟难以兼顾,我替你找几个帮手。”
艾和曼面色一紧,“帕伊黛很能干,不逊男子,我用不着帮手。”
帕伊黛与葛禄族女眷们站在艾和曼身后的角落里,熊宴之变就提心吊胆,她一听此话,立刻低头。
晢晔微微一瞥,将熊肉递给艾和曼,“帕伊黛毕竟是个女子,族长,你该招婿了。”
帕伊黛胸口轰轰发震,生怕自己的终身之事在这个古怪又尖锐的时刻被他们明刀暗剑的决定。
艾和曼不想回答,干脆伸手接了熊肉,抓进嘴中嚼咽。
晢晔揩了揩匕首,转向兀勒族长,“你呢?盛廷封你为絜山王,热海以南、达满以北、姑墨之西、葛岭之,皆是你的领地,他们连王冠、朝服都给你送来,这不会也是来历不明、搅乱生祸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一双双眼睛忿忿不平,向兀勒族长吾术尔怒视。
吾术尔瞒辩不过,哀告道:“君长,我昏了头蒙了心,一时禁不住好奇,想探探汉人的底,今日警醒,再也不受他们蛊惑!”
不等他完,晢晔已用匕首挑起一团熊肉塞进他嘴中,“好奇?你不是愿为内应,择日附盛吗?镶火焰珠的金丝翼善冠,戴着可沉?佩玉带钩的大科绫罗袍,穿着可闷?你若不被蛊惑,这万里疆土、王爵厚禄,赏给谁去?”
吾术尔被塞得口不能言,嘴角裂血,匕首再深几寸,就会戳破他的喉咙。
吾术尔之子涂迷度上前哭求,晢晔拔出匕首,“你哭什么,你父亲愿意称王归盛,许诺把你送入西京,名为做官,实为作质,你倒是通透,反正厌恶了征程风沙,只想锦衣玉食,不在乎被关在笼子里,大盛赐你李姓,赠你印章,你坦然接受,何悲之有?”
涂迷度瑟瑟发抖,吾术尔吐出熊肉,油、血、口水混得红红黄黄,污了半张脸,他一只手扯住晢晔衣角,泪泻倾盆,“君长,王冠朝服原封未动,涂迷度也不会去西京做官,我愿削了他的贵籍,让他入君长牙帐,做最低等的贱奴,我亦辞去族长及红旗军中一切军职,任凭君长处置!”
晢晔用匕首戳起地上的肉,“眼馋想吃,就别变卦,吞了又吐,是拿大盛消遣,还是拿我消遣?”
不由分,将沾了沙土的熊肉又塞回吾术尔嘴里,吾术尔不敢再吐,涕泪交迸,将脏肉咽进肚中。
晢晔踱向吾术尔旁边的楚勒族长仆固斯契,仆固斯契目睹吾术尔吞肉,又是恶心,又是鄙夷。
晢晔垂眼,“楚勒族长不必作态,你和诸位一样,并非怒其投盛,而是怨愤不公,楚勒部比兀勒部人多,你自恃威望,可盛廷没有许你王爵,只封你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兼赤水军使,赏金十万,统辖疏勒、葱岭、碛南,领地远不及絜山王。”
匕首落在两个铁箍交叉套住的一团熊肉上,“我问你,疏勒既划给了你,也在絜山王封地内,你二人是携手共治,互相礼让,还是象今日争肉这样,抢个不可开交?”
晢晔拐手一剜,把交叉处的熊肉挖起来,仆固斯契不敢抬头,刀尖插着肉,在他面前来回打转,躲也不是,迎也不是。
晢晔将肉塞进仆固斯契嘴里,怒色毕露,“大盛暗通九部,貌似在喂你们吃肉,实则是挑拨争端,给你们套上互相掣肘的枷锁,让你们忙于私算,舍离心,彼此嫉憎!这样的骗局是他们陈年用滥的把戏,月鹘九族吃过亏,上过当,流过血,饮过恨,怎么,征战几日,稍稍累了些,略略挫了些,得了些蜗名蝇利,就忘了?”
药罗勿和赛吉随着他的怒意再度加力,盖沿下压,几位族长手腕剧痛,再这样,非被压断不可。
晢晔瞧着他们的狼狈之态,绕甑而行,一一历数,熊肉里的铁箍,正如大盛给月鹘九部封赏划分的领地界线,厚此薄彼,互相交叠,有些区域同时封给两族甚至三族,让他们狗咬狗,争个头破血流。
众人私会盛使,互相隐瞒,并不清楚局,直到此刻,才彻底明白晢晔的用意。
族长们眼神交对,怨怒悔憾,什么意态都有,谁也不敢应声。
最后还是塔什族长乌齐昆鼓起勇气,“君长,大盛挑拨离间,九族一再失陷其中,委实惭愧。你用心良苦,这顿熊宴让我们几个大醒大悟,一辈子也忘不了。其实,私自与大盛和谈,是因为族人已经泄了恨,得了偿,征战疲劳,想回天山脚下去,汉人的城池再好,不是月鹘人的家,咱们就算踏入西京,也难久住,征讨何益?”
他声调平缓,很有熄火之力,庐帐里冷静下来。
晢晔的沸腾怒意也有所收减,他默默盯着铁甑,“家?”
几百人目光汇聚,呼吸起伏,甑中余热未散的熊肉还在咕嘟作响。
晢晔眼神深如夜空,“月鹘人喜动厌静,游牧为生,马鞭所向,天下为家。游牧人弯刀烈马的勇武,能让部族一夜之间拥有无数疆土,却也能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也许一场天灾,一场战祸,就会让族衰亡,片痕不留。曾经的西域霸主乌澜国,浑朔的乌日勒,还有无数草原上起起灭灭的王权,都是相近的命运。”
“能延绵百世而不亡的,不是流浪和勇武,是才智和创造,汉人王朝兴衰迭代,总能野草复生,重回荣盛,正是因为他们思潮不绝,智慧不灭,底蕴无穷,想征服他们的人,都被他们融合。游牧帝国地势偏远,气候严苛,难以象汉人一样建立城廓覆盖的王朝,兴推教,变蛮武为礼智,游牧人一旦筑城存放财富,受此羁绊,战力衰退,便会显出人口不足的劣势,危难时无法自保。”
“所以西北游牧国的折中之法,是大部保存逐草而居的流浪,部屯驻于中枢要道,以商贸获取兴盛繁荣,守月城便是如此,可商贸依赖他人,一旦国交有变,便会终止。我父亲为了维持游牧族的生机和富庶,与盛朝交好,娶大盛公主,绢马互市,甚至愿意为大盛充当制衡浑朔、羌逻的要害棋子。”
“大盛用一年五十万匹绢,换月鹘一万四千匹马,对他们来是太重的开支,转为茶马互市之后,仍觉得贵。他们不仅需要战马增强军力,还想掌控通商命脉,赚丝道之利,想占领战略要冲,遏制南北强敌,所以他们借着天灾战祸,三推两搅,月鹘崩离覆灭,草原变作陇昆。”
“如今月鹘重立,如果一切仍象以前一样,只会重蹈覆辙,改变不了被动和劣势。天山虽好,可受地域气候所限,想守在那里,就必须顺从游牧人的命运,立足荒蛮,民皆兵,财富和国力没有根基,鼎盛时一场暴雪,便沦为衰弱的待宰之羊。”
“月鹘想真正强大,必须移,入主中原,占据可以掌控天下的地利,北续游牧,南治农耕,通达八,推广宗教字、才思技艺、天地历法、治理之序,让一代代人的聪明智慧开拓盛世,流芳千年,而不是弯刀烈马,随风而逝。时至今日,你们还以为我辛苦练军,征战不绝,只是为了抢掠和复仇吗?”
乌齐昆眼中闪泪,“君长,我鼠目寸光,不知君长深谋远虑,是为月鹘百代兴盛,塔什族愿意粉身碎骨,继续随君长征战!”
吾术尔,迷途度,丁什族长苏栗,喀伊族长沙缇,都见势而行,齐声相附。
手被夹住,若不竭诚示忠,想脱身只能断臂。
仆固斯契,斛萨,韦纥,艾和曼也低头顺服,满帐族民匍匐在地。
晢晔沉眉肃目,“我过,我手上不会再沾自相残杀之血,犯错、纠结、糊涂、失判,皆为人之常情,我会量理而行,但若有人背叛月鹘,破坏新盟,对九族不利,我决不姑息饶恕!你们的脑袋长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思量,今日只是提个醒,给了机会还执迷不悟的,想试试我能容忍到几时,尽管来试。”
停顿片刻,环视四周,“开宴!”
铁甑重新架上火,熊肉里的铁箍被拆散取出,赛吉和药罗勿松开铁盖。
族长们终于脱困,一个个擦着冷汗,揉着失去知觉的紫涨手腕,轮流向晢晔行过吻足之礼,以示恩谢,才归位。
迦阳站在晢晔背后的牙军中,回想刚才那番话,虽然看不见晢晔的正脸,却觉得君长的目光如同灼日,照得自己无处遮蔽。
宴会总算真正开始,迦阳却提早离席,离开庐帐,回到牙军兵营。
金旗牙军阵如北斗,天字四阵围成半圈,圈中聚集着牙军的战马,一个裹着头巾的跛足人正趁着夜色清静给战马喂食。
那人见迦阳走近,掸了掸手,“怎么,熊肉不好吃?”
迦阳一笑,“吃肉的时候少了你,哪还尝得出味道。”
跛足人是鲜于涸,他在边乐川藏兵洞外自伤坠马,不好好医治,留下残疾,自此避上战场,被免去黑旗军副帅之位,韦纥趁势贬挤,鲜于涸在军中连降数等,干脆回到金旗牙军中做了马夫,他的豹子骓也因那次被主人勒倒,伤了腿,成了残次军马,总被别的马欺负,鲜于涸心里愧疚,一有机会就给它补草。
以前鲜于涸在凛军宴会上是清扫战场的,谁吃不下的都归他,如今身份低微,入不得席,他想象熊肉的滋味,咂了咂嘴。
迦阳摸着豹子骓,低低一叹,“哪里是宴席,半真半假一场戏,这顿熊肉,不吃是幸。”
鲜于涸抹抹冒到嘴边的口水,“人心之战,君长不愿输给凛王,今日敲个锣,明日好打鼓。”
迦阳沉默片刻,“我仍是不肯相信,大盛和月鹘不能双赢,只能互伤。”
鲜于涸一听此话,不禁皱眉,“尉迟阳,你做不到象哥舒玗那样冷血,又不能象我一样逃避,君长不会一直容你,等药罗勿、赛吉羽翼丰满,你就是可弃之棋,你总想双兼顾,结果只会一头扎进两架互冲的马车之间,活活碾死!”
迦阳苦笑,“边境交锋的将士,汉人也好,月鹘人也好,哪个不是被互冲的马车碾死,难道我的命还有得改?”
鲜于涸摇摇头,弯腰叉草,“我知道劝不住你,也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迦阳踏前一步,鲜于涸边叉边道:“你不用解释,君长盯你盯得太紧,有些事你做不到,但是你放心,我只是残了腿,心性没残,你若有所托,我就算不苟同,也会豁出命去,助你一臂之力。”
迦阳心中感激,却知道鲜于涸不喜欢肉麻的谢辞,他撸起袖子,正要帮着搬草,鲜于涸叉子一偏,将干草掀了他一头一身。
两人在草堆里互殴,象回到了明朗悠闲的时光。
数日后的清晨,雷钧快马奔进盐池戍。
“乌石城起了骚乱,兀勒部族长吾术尔在九部聚宴后惊厥而死,他的儿子涂迷度率领兀勒部红旗军叛逃,投奔大盛延州,红旗军中很多人持有大盛的招降券,延州刺史蒋滕不敢放人入城,又怕硬拒激怒,惹起战祸,便将红旗军分成股,散入了延州周边三十六寨,兀勒部一叛,月鹘其余几部也动荡不定,去势难料!”
启明军半信半疑,都觉意外,公孙灏问:“兀勒族长为什么会在聚宴后惊厥而死?”
雷钧道:“之前乌石城滴水不漏,现在消息百道,什么的都有,好象是晢晔借着屠熊盛宴,差点把九部族长杀了。”
武珲挤上前,“消息百道,有没有叶哥的下落?他到底在不在乌石城?”
“在。”
回答的人不是雷钧,而是林雪崚,她伸出手掌,掌心横着叶桻的青阁牌坠,“今早落魄回来,爪上拴着一个布袋,里面是青阁牌坠和尉迟阳的信。尉迟将军让我到卢子关外等候,他会把师兄送到那里,唯一的条件是今后启明军若有决定月鹘人生死的时候,能想想至亲重逢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