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一团土灰色的东西从地洞铁栅之间的缝隙里悄无声息的投掷进来,落在叶桻身上。
那是一只装着散碎盐卤的布包,盐卤中夹着一块磨成八棱的石头,叶桻一摸,知道这是凛军送暗信用的萤石,攥在手里捂热之后会荧荧发光。
他用草席遮挡,借萤石的微光一照,包盐卤的布初看别无异样,将萤石贴近才显出隐隐发绿的痕迹,是用马奶混萤石粉涂画的图和字。
送信者是鲜于涸,筹谋者却是迦阳。迦阳在临行前揣测各种可能的状况,留下条条对策,让鲜于涸相机而动,助叶桻脱困。
叶桻眼前发糊,他在暗黑的地下灰冷衰弱,近乎枯尸,布上的字遥远如异世。
已是被埋葬的渣骨,何须再掀沙尘。捏萤石的手慢慢松开,微光暗灭。
他想将布揉碎,掌心的窟窿还没愈合,不小心按在盐卤上,伤口触盐的剧痛如同野火,沿着手臂燎遍全身。
一瞬间,心跳激似擂鼓,麦田山血战,黄河冰凌,凶残的獒犬,还有那几乎将他噬空的懊悔和遗憾,全都随着剧痛回到脑海。
白衣娃娃丢了……血场上的雪剑之光仿佛伸手可及,又象天地永隔。
真的就此错别?他身体发抖,象要拼命去够雪剑之光似的,用力在地上摸索,终于捡回萤石。
重新拢光去看,布上的字变得清晰,几番细读,伤口之痛化作一股岩浆火流,热涌全身。
他在绝境里斩断了所有的牵挂,可惦念他的人一时一刻也不曾放弃。
月鹘主力离城,启明军会竭力救人,迦阳不愿让双方拼杀,只能费尽苦心,为叶桻另辟蹊径。
这条蹊径,也许是死途,但他坚信,越艰险,越能将叶桻逼活,就如他坚信唯有叶桻才能在麦田山救盛军于绝境。
叶桻也深知迦阳的处境,心潮翻搅,伤口的疼痛渐渐减弱,求生之念象蛰伏已久的螯蟹,顽强的伸出钳足,一步一步,从死渊里爬出。
他抬起手臂,半废的左手徐徐按向胸口,身体衰竭如此,试心箭的摧伤比以往更剧烈,一缕血从心口渗出掌心的窟窿。
和雪崚灞水相别时,他竭尽克制,没有回头,此刻就算千疮百孔,也想再看她一眼。
“崚丫头,生死易,相见难,只要你在,我怎会舍难取易!”
默默记牢信上的一切,右手一攥,把布扯碎,萤石冷却光灭。
他按信而行,把盐卤混在检校官投送的剩汤里,一半浸泡镣铐,一半涂在地洞铁栅的锁上,反反复复。
用盐卤增锈是迦阳的主意,神不知鬼不觉,没两天就把锁铐锈得松动。
叶桻耐心等待,在黑暗中伸展肢躯,试探自己的状况,虽然没有真得疯犬症,但伤重虚弱,摇摇欲坠。
他想象周围旋转着无穷无尽的獒犬,强迫自己倚壁站立,斗志逼生。
他试着单拳出击,提足而跃,每动一下,骨架都如散裂般痛苦,但他是黄河冰水里踩不死的小九,是锁屏道白虎刀劈不死的硬汉,恒心所至,四肢协力,竟然渐渐恢复平衡。
他仔细聆听洞外,辨别声音,记下地听和检校官来往的规律,一旦有人查探,立刻抑息僵卧,不露半分破绽。
与此同时,鲜于涸也在耐心等待,每天赶马放牧,察云观象。
这晚黄昏变色,大风将至,鲜于涸提上自制的酒,带着几个马夫来瓮井与地听们聚饮。
月鹘主力出征,地道守卫比之前松懈,众人喝得半酣,鲜于涸大碗连灌,佯作呛酒,扶着井壁剧烈咳嗽。
叶桻在地洞里贴耳凝听,三咳一顿,连续三番,这是给他的暗号:可。
后半夜风势渐猛,瓮井里都能听到飞沙走石的呼呼声。
鲜于涸和马夫们摇摇晃晃的离去,出地道时推搡拥堵,一阵狂风裹着沙尘扑窜而入,刮灭了地道里的灯火。
漆黑混乱,骂声四起,叶桻拧断镣铐和铁栅上锈松的锁,攀出地洞。
他不如平时轻灵,扯动伤口时呼吸急促,所幸时机恰好,无人察觉。
出洞向右,贴壁摸索,拐入一条岔道,这条岔道很快变窄,而且是很陡的下坡,只能侧身而行,走着走着,两脚已蹚在水里。
地道里仍然穿梭着呼呼风声和地听们的叫骂声,叶桻小心翼翼,时停时进,摸黑蹚水,又走了四五十步,周围陡然一宽,耳中似有回音,这是另一座瓮井,井中积水至腰,已经废弃。
他摸索井壁,在贴近水面的地方摸到一块疙疙瘩瘩形似熊头的石头,用力把石头挪开,石头背后的洞里藏着一只扁圆的锡罐,手捏萤石一照,锡罐两尺长,罐上连着锡管和锡做的面罩,一切都如信上所言。
他把石头推回原处,锡罐背在背上,面罩遮鼻,含管入口,低头潜没入水。
萤石在水下微光更弱,近在眼前的东西也只看个勉强,他半撞半摸,在瓮井底部找到一个鱼嘴般的孔道。
这就是马四福阴差阳错掘进瓮井的地道,当时马四福和地听们撞个脸对脸,双方全都吓怔,瓮井原为防范敌军掘道偷城,谁知被捅到屁股底下都没察觉,地听们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熏烟驱赶,马四福顺着原路鼠窜而逃。
地道里熏烟致命,马四福早有防备,他挖掘时每隔一段就会上凿通气孔,下挖汲水眼,必要时地道会先向下拐,再向上抬,形成一个垂直马蹄般的地下弯道。
地听们一熏烟,马四福飞快调头,钻过了马蹄弯道,跟着他的鸡垄寨众匪火速从汲水眼里引水灌进马蹄,用水淹法封锁地道,阻住了浓烟和追击。
那几天冰雪融化,地水上升,汲水眼水位很高,后来水眼里的水持续上冒,不仅马蹄尽没,连与之相通的地道和瓮井也一起淹了。
地听们废弃此井,挖了另一口地势高些的瓮井,加紧防守,增设陷阱机关,查堵了所有的暗道,唯独这个被水淹的,因为再也无法进出,就没理会。
这条被淹的暗道伸向西南,与地下的红柳河旧道相连。红柳河旧道继续延伸,然后分作两叉,一支向西,出口在长野泊,是通往盐池戍的必经之途,另一支向南,出口在白于山以北的丘陵,入丘陵后不远就是卢子关。
月鹘就算主力出征,乌石城内外仍有不少余兵留守,营阵如迷宫,上有猎鹰,下有獒犬,西北还驻扎着精锐的燕然军,与乌石城犄角互守。迦阳反复琢磨,猜测叶桻显露疯犬症后十有**会被隔绝于地下,与其冒险求快,不如隐秘求稳。
他暗中摸清瓮井和地道的连通布局,唯一没堵的暗道已经全淹,红柳河旧道也大段被淹,凭常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活着游出来,正因如此,才出其不意。
迦阳驻守陇昆时,曾从过往商客手中得到过几只“水肺”,水肺是安息国渔人潜水采海绵时帮助呼吸的器具,以密封锡罐为肺,罐中包有碱石灰,呼出的气被滤过之后可以再吸入,循环自给,没有铜管或芦管的深度之限,也不会因为吐气产生水泡,极为隐秘。
迦阳探清地下河道的走向,亲自从白于山丘陵潜游进乌石城,无人察觉。他在被淹的瓮井里藏了一只水肺,然后利用落魄传信雪崚,稳住启明军,让她在卢子关接应。
鲜于涸将赛吉引出乌石城,奔往西北,正是故弄玄虚,调虎离山,好掩护叶桻从地下前往卢子关。
叶桻一下水,仿佛猛然坠回冰冷的黄河,那极剧的痛苦和恐惧从未真正远离。
水下脏混一片,从井底进了鱼嘴般的暗道之后,捏萤石的手已和水一样冰冷,微光被黑暗吞噬。
反正也看不见什么,只知道这里比地洞更逼仄,更隔绝,除了紧张的心跳和吸气声,只有骇人的死寂。
叶桻畏水,大水夺走了他的亲人,又差点被踩死在河滩上,只因幼时拉纤谋生,才不得不习泳,被浪冲走的时候可以勉强游回岸边,成年后能避则避,泳技再没长进。
现在目不视物,紧张之下,更觉水冷,好象到了万劫不复的冥界。
慢慢习惯了水肺之后,发现呼吸还算顺畅,恐惧稍减,凌乱划动的手脚开始协调配合,边摸边蹬的沿着暗道向前潜游。生存的希望象悄悄滋生的浮藻,忽远忽近,漂在前方无尽的混沌里。
暗道狭窄,马四福每隔一段就会搭个撑架,防止坍塌。叶桻在水中磕磕碰碰,手探脚拨,每次摸到撑架都在心里记个数,以此估算游程,也算给自己一个激励。
有时撑架歪断,挡住去路,必须摸黑钻挪,有的地段变形不稳,稍稍一触便有泥石塌落,马蹄弯道的低拐处最艰险,必须把水肺从背上卸下来,拖在身后,小心翼翼的挤蹭,才能通过。
在冰冷的黑暗中潜游,数了几百个撑架之后,累得再也记不清,恍恍惚惚,仿佛又在荒芜人烟的莫贺延碛跋涉,黑风狂沙,无处可遁,每一步都似耗尽,只能摒着最后一口气,拖动手脚逆风而行。
不知游了多久,手脚忽然一下子触不到周围了,象从一根狭窄的鱼肠里挣脱出来,坠进了更不可测的虚无。
这一惊,神志清醒了些,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却能感觉到水清了很多,他已离了暗道,进入红柳河旧道。
红柳河源出白于山,汇集地下水,在易于切割的土原上辗转奔流,枯水期大风运沙,覆盖旧道,次年河水也许另辟新径,也许与旧道重叠。
被沙土填埋的旧道未必密实,下层的沙土若被抬升的地水搬走,就会形成中空的天然地道。有的天然地道最终变成了地下河,有的挤塌消失,年年变化,错综复杂。
这条旧道与如今的红柳河主道偏离很远,若不是鸡垄寨那些钻地鼠,谁能发现。
叶桻早已疲惫之极,进入河道是一个极大的鼓舞,他调整身姿,奋力凝神,顺着红柳旧道向前潜游。
这里的水并非死寂,而是缓缓流动,不时碰到沉木和巨石。
水流助力,信心更增,谁知希望升燃的时候,胸中却越来越憋闷,好象怎么用力吸气都不够。
这不是个好兆,他的耳鼓中回响着自己急促的喘息,伴随着阵阵眩晕和恶心,手脚开始虚软,不听使唤。
压着惊惧,仍然拼命坚持,直到耳中的回响变成惊锣般的耳鸣,紧随着炸裂般的头痛和心悸。
水肺不能无尽使用,锡罐里的碱石灰吸饱之后,失去了滤气之效,再用水肺呼吸会中毒而死。
他已经不知不觉的陷于中毒,濒临窒息,撑着最后一点清醒,拔去嘴中的锡管,冷水猛灌,天旋地转。
迦阳试潜的时候,碱石灰足足够用,但叶桻伤重游得慢,呼吸远不如迦阳均匀,何况地水还在涨,河道淹没得更多更长。
胸肺剧痛,绝望狂躁,可无济于事,渐渐丧失知觉,连挣扎也停止,象嗜睡的人一样,绵软又淡漠的缓缓而沉。
飘飘坠向地府,黑暗死寂。
短暂又漫长的死途上,忽有雪花般的一星白光。白光渐渐化开,变成一道光束,周围隐隐发亮。
迷离看去,是阳光下栖满鸽子般的白玉兰树吗?每片花瓣都渲着白光,皎洁无暇,树下白玉似的娃娃伸出小手:“小九哥!”
他眼中酸涩模糊,白光缤纷破碎,散作漫天桃花。
桃花落在碧紫的凝池水面,池边两个小孩用树枝逗着蛄虾。
“两只蛄虾抬轿子,一只蛄虾新娘子。”
“小九哥,我也要做新娘子。”
“好啊,小崚嫁给状元郎,小九给小崚抬轿子。”
他心碎摇头,抬什么轿子,小九要小崚做新娘子。
不知哪里冒出一股力气,他急切的要去纠正小九,拼命冲向那片白光。
哗啦啦一阵水响,猛然浮出水面。
缓流将他推送到河道中一个隆起如庙堂的高大空洞里,这空洞只有一半淹在水中,洞顶有小孔,一道手腕粗细的雪白光柱从孔里泄下,利剑一般刺向水面。
他缓缓漂着,被一块冒出水面的孤石挡住,仰身横躺石上,大口呼吸,良久良久。
外面有轰轰激烈的风声,细碎的沙土从高远的孔洞簌簌坠落,白光刺眼,却舍不得不看,这是他被隔绝在地下多日后见到的第一缕天光。
救了他的白光象懂得功成身退似的,见他复苏,便渐渐消散,只剩一道模模糊糊的灰黄和无穷无尽的风沙回响。
垂死幸生,瘫软昏睡,直到脸上被什么东西冰冰的一黏,才又睁眼。
黏他的是一条巴掌大的透明无眼的蝌蚪,已经长出后腿,扭动几下,窜回水里。
他看向蝌蚪入水的方向,才发现孤石上放着另一只密封锡罐,是迦阳留给他的替换水肺,还有一个封得好好的小罐子,里面存着干粮和腌肉。
细心如此,叶桻眼眶一潮,迦阳在晢晔眼皮底下的种种险举,终会招来噩运,自己无以为报,只能不负,不弃。
休整之后,继续顺流向下,这洞后面还接着一串大大小小的洞,水深不等,最浅的地方可以直接蹚过。
来到一个咽喉般低扁的岩洞,与其说是咽喉,其实形状更象斜漂的葫芦,出口左右双孔,将河道分成两股。
叶桻记得信上的描述,捏着萤石一照,左下的大孔几乎全在水里,是去往卢子关的通路,右上的小孔半淹于水,去往长野泊。
几乎死过一次,还有何惧,他背着替换了的水肺,重潜入水,钻进左下的孔道。
已是逃生险途的末段,恒心铁念,别无二想,一刻不停的向前。
一片漆黑中,手臂每划一下,都象拨开灞水岸边一束纷乱的柳条,他边拨边进,渴盼能看到她被柳条遮挡的脸。
水中似有翻搅,冒起团团泥沙,他以为只是偶然的激荡,可翻搅越来越剧烈,整个河床竟象煮沸了一般。
叶桻常听莛飞念叨,知道地下岩层敏感牵连,也许几百里外的小小震动传到这并不结实的河道里,就是一场轩然大波。
他心中警惕,手脚放慢,一股泥浊的水波突袭而至,将他在河道中倒推了足足半里。
水下之震不象地上那样惊天巨响,却是无声的猛烈,他被掀得不知翻了多少个滚,乱撞了多少下。
惊沙沉落,叶桻伏在水底,锡管和面罩中一股血腥。
四肢尚能活动,水肺撞得凹陷,万幸没漏。
挣扎而起,重游向前,谁知处处泥沙阻塞,堵得无路可通,他反复摸探,终于明白,刚才那一震,河道塌陷,此路已绝。
功败垂成,懊丧无尽,别无选择,只能咬牙回头,试试另外那条去长野泊的河道。
白于山东北的荒草野上,帕伊黛的骆驼军正在冒风而行。
骆驼载满粮草箭簇,为攻打延州城寨的月鹘大军补送后援,这次和上次麦田山会战一样,骆驼军比主力缓发缓至。
帕伊黛被风刮得难以睁眼,她压慢队速,今日这风真是张狂又离奇,早上还是阵阵黄沙旋风,午后的天空变得黑中带绿,诡怖无比,此刻天地交接处堆起说不清是沙还是云的一道高墙,滚滚涌近,顷刻间象收妖伞一样罩在头顶,明明没有一滴雨,却噼噼啪啪掉下蛋大的雹子。
四面八方响起龙啸般的轰鸣,漩涡般的怪风把骆驼军所载之物刮得漫天都是。
帕伊黛在飞沙走石中隐隐看到前方有几座残断的土城墙,正要骆驼军前去避避,忽见黑绿的空中旋下一条巨龙般的风柱,通天及地,疯旋狂扭,龙尾卷处,城墙摧倒,地皮掀裂。
骆驼军紧围成圈,抱头缩伏,藏在骆驼身下,整块土地都在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与土城相背的方向也有龙风下旋,更远处还有一条小龙,三道龙风同时肆虐,一截城垛被旋上半空,轰然砸下,数头沉重的骆驼被刮得离了群,顺坡翻滚。
骆驼军念神颂咒,好象等了几辈子,咆哮的龙风才终于越旋越细,抽回天上。
众人惊魂未定,张望许久,帕伊黛吐出嘴里的沙子,吆喝大家一道收拣被刮散的七零八落。
她拖动身边翻倒的箭箱,发现杂乱之中跌着一只被风刮坠而死的鹰,那鹰的品种、脚环与月鹘猎鹰不同,仔细一看,竟是燕然军的鹰。
鹰爪上拴着皮袋,里面有一封用浑朔语书写的羊皮信。
葛禄部曾被浑朔奴役,帕伊黛认得浑朔语,看完之后,面色铁青。
一语不发,找到自己携带的鹰笼,迦阳和她一起为叶桻治伤之后,没有再与她见面,但差人给了她一只他驯养的鹰,万一有急事,可以彼此通传。
她把信拴在迦阳那只鹰的鹰足上,放鹰飞远,然后传令左右:“风一小就上路,不必等我!”跃上骆驼,独自向西疾驰。
众人大惑不解,这可怖的风天,她一个人迷路遇险怎么办?可无论怎么呼喊,她都置若罔闻。
众人只能瞠目结舌的看着那骑紫甲白驼任性而去,踏过被龙风犁出来的道道沟壑,消失在铺张天地的灰沙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