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云渡月,灰蓝色的天幕透着隐隐的亮,春夏之交难得一见的晴夜。
风也好,既无早春的寒,又无盛夏的燥。
穆沧平负手站在三层楼栋的檐尖,广袍大袖随风飞扬。却如同凝停。即使最飞扬恣肆的少年时期,他也无如今街前跑马少年们的翩翩明快。总是沉的。渊渟岳峙,予人一种厚重的喘不过气的压迫之感。
他看着远处,光很昏,他的目力很好。目落处,两个儿子正在激烈地刀剑相逐,一勇一飘逸,打得飞沙走石,树断瓦摧。
老三是真的很像他金家的舅舅们,尤其大刀开合之时,恍如见到故人。
比金雁尘更像。
金雁尘背负了太多,脊梁压垮。刀是金家刀,人却不像金家人,少了优渥环境里滋养出来的骄傲与肆意。
“老东西!”穆子焱提刀到小楼下,被利剑刺穿的小腿还在淌着血。
他把穆子建撂倒,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喘着粗气,不停往外流淌的汗液像给浑身下附了一层泥浆,气势倒不减,“有本事你下来,亲手打死我。缩在角落里叫别人给你出头算什么男人!”
任他叫嚣,说再难听的话,穆沧平只静静地垂目不语,像看放狠话的孩童。
穆子建把刀丢在脚下,一屁股坐下了。
他这几年疯了一般地练刀,穆子建也卯着一股劲,两人目的不同,一身功夫倒都猛进了。方才一战已令他几乎脱力。
穆沧平眼中有欣慰,让他觉得十分碍眼。
“你还打不过我。”穆沧平说道。
“我知道。”穆子焱抹了一把汗,看着前方游廊里的灯笼,红光薄弱,在黑沉的夜色中红得有些惨淡,“可能我再苦练十几二十年,还是打不过你。但这十几年里,我不痛快,也总得给你添点堵。”
穆沧平笑了一下。
穆子焱就知道,锤掉穆家大门,叫骂两句,根本堵不了穆沧平的心。
这个人,强大到令人绝望;无耻厚颜这一项,同样强大。
“——忒不干人事!”他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穆子建过了很久才感觉到肢体的酸痛,拍打浑身的泥土站起来,伸手耙了耙乱如飞蓬的长发,耙不顺,便罢了。
这场战斗十分地不体面!
打到最后兄弟两个都弃了武器,像不知武的村夫莽汉一样,你一拳头我一脚地贴近肉搏。因为都知道,再拼下去,两人当中必有一亡。
穆沧平希望谁活下来他不知道,但穆典可一定站穆子焱那一边。
穆子焱敢为了穆典可跟穆沧平拼命,他不敢。
穆子焱敢当着穆沧平的面叫嚣“老东西”,他也不敢。
所以注定穆子焱可以做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砸烂自家大门,扬刀闯入的逆子,他却只能当个孝顺儿子。
明明他也有委屈,有愤怒,也想像穆子焱这样不管不顾地叫嚣发泄。他原本能比穆子焱做个更好的兄长。
——如果,他没有提早二十年触及到那个残的真相;没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度过那些不敢向任何人倾吐心事的彷徨不安的日子。
穆子建背身抹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捡起地清霓剑,背对着那对隔空较量的父子,一瘸一拐地走远。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背转的一瞬,穆子焱桀骜的眼中滑出了一滴泪。
“……穆沧平,我还想问你,你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把我一个好好的大哥磋磨成这样子——他是你的儿子!你这一生再如何风光,为所欲为,也掩盖不了做父亲的失败。我,看不起你。”
汹涌泪意袭来之前,他弯腰捡起地的刀,以刀为拐,立起。
同一瞬,以全身之力灌注全脊,呼啸一刀,携磅礴怒意掷向那个负手站在檐尖,安然不动的男人。
“锵——”是刀撞刀的声音。
金铁之音大起,数声碰撞之后,荡荒调头飞回,“噗”一声深深插进脚下的泥土中。
一个疤脸大刀客出现在穆沧平身后,只是轻功不如他,一击后一落,将檐屋瓦踩坍一大方,碎裂有声。
穆子焱嗤笑了一声,拔刀掉头走。
前方一袭蓝衫,劲瘦如竹。
“小四儿让我看着你。”穆子衿说道。
穆子焱一言不发地走去,手臂圈住穆子衿的肩,半边身体重量就压了去——穆子建那厮还真是下狠手!
穆子衿也不说话,调整步伐配合他。
“你也觉得我不自量力,胡搅蛮缠?”走了一段,穆子焱问道,然后不等穆子衿回答,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缠,就是闹,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就想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就是憋屈得慌。”
这么一想,又释怀了:谁不憋屈呢?
穆子建,穆子衿,他们的憋屈难道比自己少了?
“没有。”穆子衿说道,“我和小四儿都没有这么想过。”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惊涛拍岸,虽百转千回难撼动崖岸半分,然不如此,谁又听得到惊涛之怒。只是,你太冲动了…应该叫我。”
***
阳光穿过窗格,洒下一片金。
窗台放了一盆粉色蔷薇,正对着低目垂颈的美人儿。花影伴人影,风吹过,重瓣轻摇,不时磕连美人鬓钗。
穆典可将一桌摊开的信纸收起来,眉微颦,是有心事的样子。
芷言来报,说二舅公子来了。
她忙地迎出去。
“我听说了,三哥把穆宅的大门砸了,还和大哥打了一架。”她轻叹了声,“伤势还好罢?我也没空去看他。”
穆子衿讶异穆典可得讯如此快。
穆典可解了他的疑惑,“十七一大早来过。”
穆子衿无奈,他说廖十七怎么今日出门要比往常早那么多,因道,“小腿中了一剑,皮肉伤。”
又问,“那白意一可能会穆家剑的事,你知道了罢?”
穆典可点头。
能搜集到的情报,常千佛都替她搜集来了,包括一些小道风传,被认为不实的消息。
“二哥你怎么看?”她实有些彷徨,又不好去同常千佛倾诉。
“我和你三哥都认为,应是真的。”穆子衿道,“你答应太轻率了。”他剖析说道,“且不说此人横空出世之前根本寂寂无名,来历成谜,光看他这个名字——专于意,一于心,便不像是外邦人所取。不知道穆沧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