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心中不安让常千佛这简短的两字“我在”给抚平了。
从前他还拈酸吃醋,不爱听她提起金雁尘,连多看六月一眼都不许,原来只是两情相好时的小情趣。他对她始终信任,愿予她最大程度的理解和包容,还有抚慰。一如从前。
穆典可有个书匣,专用来存放常千佛给她的留笺与字条。不知不觉夫妻近七载,匣子已装得满满当当。
旧纸新墨在指下历历过,拽动两千日日夜夜相携的画面在眼前回闪。每一幕,都足令她在充满了诸多未知的将来余生里,只要一想到,便会拥有无穷无尽的勇气与力量。
出门又见艳阳天。
黎笑笑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坐在秋千架上,一手揽绳,一手捉着一根三寸长金针,飞来飞去地空穿。
脚下放着一个竹编筐,紫红发亮的桑葚堆到溢出来。
“来多久了?”穆典可步下庭阶,笑着与黎笑笑招呼。
“才小一会。”黎笑笑把脸扬起,明朗笑颜上跳动着清晨浮金,愈发显得鲜活,抬手往脚下一指,“借贡品献观音。”她嘻嘻笑说道,“要不是听阿景说,我还不知道常家堡里又多了片桑树林子。赶了个早,带露水打下来,瞧瞧多新鲜。”
穆典可腼腆笑,心中又添一层蜜意。
后山上的千株桑是她刚回洛阳那一年常千佛悄悄种下的。只因他曾邀她来常家堡安家,许过她一片可以养蚕的桑树林。
没想到是后来她真的来了常家堡,有了一个家。倒不必如从前所想,要自己垦地种麦子,自己养蚕来织布穿。
想那时候的愿望多简单,现在什么都有了:有至亲和挚爱,有想做且值得去做的事情若还烦恼忧愁,就是不应当了。
芷言把黎笑笑带来的桑葚分了一篮出来,拿去井台边浸洗。
穆典可一边吃粥一边问黎笑笑今日安排。才晓得黎笑笑在这常家堡里简直称得上“朋友遍天下”,实在不需要她这个女主人作陪。
“你这本事可了不得。”穆典可调笑,昔日芥蒂如今也能玩笑说出来了,“难怪爷爷非要你做孙媳妇,就差要强娶了。”
黎笑笑直捂脸,“嫂子你快别说了,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又说,“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你的。只看大哥待你有多好,就可以想见当年我若嫁给了他,日子能有多惨。”
穆典可叫黎笑笑后怕的表情逗笑了,“彼此彼此。”
感谢黎笑笑不嫁,将这世上最好的男子留给了她。
“你这根针,不止三寸长吧?”穆典可瞥了一眼黎笑笑插在发顶上熠熠闪闪的金针,道,“日后更长,插头上怕是不便了罢?”
“三寸有二。”黎笑笑说道,“暂时还没这烦恼。精进得慢,不像大哥,好几年前就能施七寸针了。”
针灸治病,入血肉愈深,效愈神奇。然正因其入深,稍有偏差,都有可能重伤患者乃至伤人性命,最是考验施针者的功力。
灸用针纤如毫发,于肌体内震颤,薄细如缕,实难掌控。黎笑笑用针三寸余,其实算得强手了。
这话穆典可可不敢说。
毕竟她家夫君能用七寸针,好好的话说出来就是炫耀了。
她叫黎笑笑等她一会,亲自进屋取了一个嵌米粒大玛瑙石的金戒出来,当着黎笑笑的面,掐了下戒指下缘的刻丝,探出一截针头,轻轻一拉,便从戒指中抽出一根八寸长金针。
反向掐另一边,抽出的则是银针。
更妙的是,金银针抽出手,只需抬指弹上两下,便会牢牢卡住,不再随意伸缩。可根据需要取任意针长。
“当时给千佛做的。”穆典可笑道,“不晓得他喜欢什么样子,多做了几个。只有这个看着秀气些,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用。”
黎笑笑当然不嫌弃,不等穆典可话说完,已经上手摆弄了,啧啧称奇,“这锻针的技法当真了得,如此这般来回缠绕,竟然不折不损。”
“郑表哥的手艺。”穆典可笑说道。
“难怪。”黎笑笑恍然,低头将一段八寸金针抽出来,弹回去,玩得不亦乐乎,笑道,“那这内设奇巧机关定是嫂子你的主意了?”
“你可不知道,仓仓净日跟我炫耀他那把锅铲,说是你给帮着改良过的,十分好使。这下我可得炫耀回去了诶,它还能当武器用吧?”
黎笑笑并没有在梧院留太久,说是小杜鹃惦记着她薄叔爱吃桑葚,两人得出趟堡,给薄骁也送些去。
穆典可当时笑而不言。
等黎笑笑走了,荪仪才凑趣说了一句,“那位薄公子什么人物,瞧着黎小姐竟有些上心。”
要知道,这位可是连她们家公子爷都没看上的主啊。
“昔日穆门八俊之一。”穆典可答道。
荪仪便笑笑去给罗汉松剪枝了。
穆典可与穆门的恩怨,她知道得不多,但多少知道一些。
穆典可是在下午接到了建康来的飞鸽传书。
其时她正坐在合生堂那棵古槐树下,一边吃着桑葚,一边看双胞胎拌沙子,从鸽腿上取下字卷一眼扫过,脸色微微变了变。
“娘,谁的信呀?”
若冲坐在沙坑里,仰起一张小脸,稚声稚气地问。
“莫叔叔,你还没见过呢。”穆典可笑道。
“莫叔叔,黎叔叔,王叔叔,韩叔叔,轩辕叔叔”成缺兀自低头掘沙,嘀嘀咕咕道,“好多叔叔呀。”
常纪海把鸟笼子挂在檐下,继续逗了会,转身进了堂屋。
穆典可摸了摸小若冲的头,又教成缺轻些压铲子,仔细把沙扬到眼睛里去,安顿好小儿,起身跟了进去。
让素衣帮忙照看几个孩子,起身跟了进去。
“怀安公主之子方远假死的消息被人揭露了出来,刘颛下令全国通缉,并传召容翊进京受审。方之栋削爵,方之霖下了天牢。”穆典可说道。
简短数语,是两个家族正遭受的巨变。
“山雨欲来。”常纪海阖眼,微叹息了声。
他看到的,恐怕比穆典可当下想到的更远。
方容能在刘颛手上起复,意味着少年皇帝根本不是在乎一个死去多年、毫无威胁的前朝公主,为什么现在就在意了呢?要对一个并非司马一族血脉,远遁了天涯的外姓之子赶尽杀绝?
归根结底,还是要以此为矛,对付方容。
是谁给了他这个机会?方容两家将方君与的身世秘密压了这么多年,即便在容翊被罢相贬去扬州,墙倒众人推之际,也没有被暴露出来。为何现在就压不住了?
“你怎么看?”
穆典可迟疑了一下,“暂不明朗,不能断言。”
又道,“有一事,我要向爷爷坦白。昔年我入西凉,孑然一人,维生艰难,曾受方远援手,有故旧谊。我会把握分寸,尽量不牵连常家堡。”
常纪海点点头,“千佛当家,你与他商量就好。”
穆典可躬身,对着常纪海深深一拜,退了出去。
成缺谨记母亲叮嘱,没把沙子扬进自己眼里,却扬了若冲一脸。
若冲大哭起来,纵被素衣及时吹出了眼中沙子,仍不依不饶地要扑过去打若冲。自然被拦住了,哭得惊天动地,“哇哇你们偏心就是故意的,我说就是故意的!”
穆典可走过去,把哭得泪人一样的儿子抱在怀里,轻声安慰,“不偏心。瞧三儿难受的,娘心都疼了。可是呀,三儿都哭得没力气了,怎么打得过二哥呢?咱们明天再和他评理好不好?”
“好。”若冲揉着红通通的眼,抽抽噎噎地,“明天呃呃明天打呃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