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掀开,李嘉问目光在场中扫过,只还有三个人站着。
一派从容之色,他撩袍走下了马车,成了站在场中的第四人。
血腥气引得天上燕雀盘旋,死不瞑目的一双双眼睛定格了最后的画面,残值断骸遍地,白的红的将土地的颜色都尽数遮盖。
这样的一番惨像对于李嘉问这种根正苗红的读书人,一生不闻江湖事的达官贵人来该是极具冲击力的景象,但他脸上却很镇定,淡然,或者漠然更准确一些。
“李大人,可还有什么遗言交代?”子鼠桀桀怪笑:“黄泉路上自有妻女相伴,还有这许多陪葬的,想来您也不会寂寞。”
“呵,虚度数十载,生生死死的老夫也早已看淡。”李嘉问抚须长笑:“三位一身好领,却还是这般藏头露尾,想来是不愿身份暴露。不过此时此地除了三位,只有死人与老夫这一家将死之人,何不透露一二,也好叫老夫黄泉路上做个明白人?”
这般境地,其实李嘉问也自知难有幸理,如果还强能作甚挣扎,也不过是在拖延片刻,期盼还有哪位路见不平的江湖侠士赶来,算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李嘉问却不知,如果他不开口只一心求死,难做的反倒是眼前这三位。因为昨夜万从心的忽然现身,刘芝麻给他们下的命令已并非是必须取李嘉问的性命,白了,对于刘芝麻而言,一个隐退边州的前部堂高官连个屁都不是,先前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宿怨旧仇,取他性命这事儿完在两可之间。
那又为何派了鼠牛兔三杀手来?
是为了演一场戏。
“你自己开口问这可就自然多了,省的老子尬聊。”子鼠心里暗喜,嘴上却道:“李大人一身清正廉明,不与朝中卢党同流合污,在老百姓眼里您是个一等一的好官,便是如今被卢阁老发配了,也还有这些个英雄豪杰前来护卫,真的,我弟兄心里当真是佩服的紧啊。”
子鼠着话,迈步往近处一辆车架行去,路上踩过几个所谓的侠士的尸首,踢开一颗头颅,眼神轻蔑。
子鼠挥手间一道细芒闪过,车架上捆行礼的麻绳“绷”的一声断开。
随后抬脚狠踢,几个乌木箱子滚落在地。箱盖应声而开,金银细软沾上血水,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可惜李大人做事不够利索,导致有些该死的人没有死,还来到京城。好巧不巧的,他们见到了我家督主,而我家督主。。。动了恻隐之心。”子鼠摊摊手:“李大人当知,我家督主想要你死,那便没人能救得了。”
“督主?”李嘉问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愣。天底下能当得起这个称呼的自然只有那位厂的厂公刘芝麻,只是自己与他虽不是一路人,但往日里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自己被发配边远,如何非要取自己的性命?
李嘉问的心里可不会相信刘芝麻会做些行侠仗义的事,毕竟这位刘公公手底下的冤魂可比他多太多,死在厂手中的人不好比他见过的人还要多。
“刘公公他。。。”李嘉问话没完便被子鼠开口打断。
“这句是真的。李大人为官二十三载,咱们就算您一入仕途便做这工部尚书好了,月俸一百四十七两,合着冰敬碳敬那些四时供奉,月入二百两,岁入二千四百两,咱再给您凑个整,便算是三千两好了。李大人您一家老不吃不喝,一年得银三千两,二十三年得银六万九千两银子,这几大车拉的金银珍玩可不得十万两银?”
“老夫一生清廉,这些许家财虽非朝廷俸禄,但亦是干干净净,乃老夫祖上所留,私家财产,如何能是罪过?”李嘉问反斥道。
“隆武六十二年三月那六十万两银子也是祖上留的?”
“什么?!”
“你们这些半掩门儿的婊子,真当我们厂是瞎的了?”子鼠蔑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册子,翻了几页后念道:“隆武六十二年三月,圣上下旨大修黄河堤坝,朝廷拨银二百五十万两。李大人以工部右侍郎之身主持,堤坝修筑完成后李大人参奏工部尚书孙乾贪污修堤银一百万两,并举账册一为证。李大人,可有此事啊?
做的还真是厉害,账一举,姓孙的想抵赖也抵不了,明明只拿了十万两银子却给你们背了一百万两的黑锅,嘿嘿,这一手咱们混厂的都是佩服的紧啊,起来这事儿也是当时我家督主看在姓李的面子上不愿与你计较。”手上翻了几页,子鼠又道:“隆武六十四年七月,朝廷委李大人主持松江府船事,欲修宝船十三艘,拨银五十万两。这倒没什么的,李大人完成的很好,宝船十三艘倒是如期完工,不过李大人借着这修船的事儿把松江府周边百姓的田地都抄没了算是怎么回事儿?”
“老夫并未抢夺他们田地!”
“一亩上等良田田市其时值三十两,李大人给三两,你这还不如抄没了呢。”
“此事。。。老夫不知。”李嘉问冷着脸咬牙道。
“今天的事儿来也不是三堂会审,你认不认的随你,我们这些只是督主他老人家心善,想让您死个明白而已。”子鼠把那册子一扔。
册子打在李嘉问的脸上,又摔在地上,兴起点点尘埃。
“知道李大人先前不信,不过在下所言并非玩笑。松江府的一个该死之人没死,来到了京城,还见到了我家督主,督主他老人家动了佛心,所以来报应李大人,仅此而已。”
“这不可能!”李嘉问须发皆张,显然恼羞成怒,抬手厉喝道:“还冤魂?还佛心?厂手下人命又有多少,死在你们这些阉狗手中之冤魂何止千万?他刘芝麻若有佛心这天底下就没有恶人!老夫手中所得金银自然并非然清白,但这不过官场之惯例,试问满朝上下,哪个又是靠着俸禄过活!他刘芝麻想当菩萨,那他便把这朝中武尽皆杀了!你问他敢吗?姓刘的阉狗何在,让他出来见我!”已经撕破了脸,李嘉问也就无所顾忌了。
一旁徐千山躲在暗处将李嘉问这一番话听在耳中,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朝廷的事儿与他这样一个连百姓都算不上的佣师自然是无关的,只是平日里耳濡目染的听着读书人张口天地君亲师,闭口忠孝仁义的,只觉得天地之正气都在他们。贪官污吏自然是有的,但总归还有正人君子照拂万民,所以这世道总还是好的。
可如今开来,满朝武竟都是一群腌臜之物,哪有一个好人?
“不,也不能这么。”徐千山暗道:“好坏总是一个相对的,这李嘉问虽贪,但总还将堤坝给修了,将船给造了,总比那些明目张胆的贪官恶官要好吧?”
“哈哈哈哈,督主他老人家怎会来见你,便是看你一眼都要嫌脏了眼睛。”丑牛对刘芝麻忠心不二,又是暴脾气,见这李嘉问张口闭口辱骂刘芝麻,当时出来一脚将李嘉问这老头踏在地上,李嘉问身后的车厢中传来一声戛然而止的怯呼。
“你牛爷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群清流,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咱们厂恶,可恶在明面上,所行所为是万岁爷的意思,比你们清流干净不知多少。便是那姓卢的也比你们强,他贪钱不假,可他没贪过一分的赈灾银子,也没从老百姓的嘴里抠过钱,还有那修河堤,人家也贪,可人家最起码把河堤给修瓷实了,你们呢?我呸!”
“彼其娘之!通通都是放屁,他姓卢的就不曾草菅人命?!”李嘉问爆了粗口,脸色涨得通红,看来是恼羞成怒了:“他的家私比老夫多出十倍百倍,如何变成了好人!”
“咱们也没他是好人啊。不过他的钱拿得确实比你们这些婊子干净些。”卯兔嗤笑一声,插话道:“那些屁股不干净的主动来孝敬,不拿白不拿不是?赈灾的银子到了他手里转一圈好米变糙粮,但总归能多活些人不是?而且最关键的一点,人家为圣上分忧,该出力的时候从来不退,当了婊子便挂牌儿,总比你们这些还想着立牌坊的好吧?”
“咳咳,卢阁老和咱们督主交好,这些做甚。”子鼠瞪了卯兔一眼,怪他跑了题。
丑牛回头,等大哥话。
子鼠眯着眼睛,一双鼠目有意无意的又向着徐千山躲藏的那块巨石处瞟了一眼。
这便是刘闲与刘芝麻的定计,既然自家身上的脏水洗不干净,那就泼一瓢粪把所有人都脏了。
而给三死肖的命令中,若是徐千山出手相救,那就过几招便放过,不必下杀手。而若是其不出手那杀了也就杀了。
此时此刻,见徐千山还没暴露行迹,子鼠暗衬其应该不是很在意这李嘉问的性命,犹豫了一下,便点点头。
毕竟戏演到这儿,若是就这么转身走了显得有些夹生不是?
来嘛,他的性命就不那么重要。
见子鼠点了头,丑牛当即一拳轰下。
“嘭!”
一声闷响,好像一个西瓜摔碎了,也是红的白的飞溅。丑牛甩甩拳头,嫌弃道:“工部尚书的脑袋也就那么回事儿嘛。”
“啊啊啊啊!!!”车厢里传来一连串女人的惊恐的尖叫。
“哦,差点儿忘了,李大人还有位千金来着。”子鼠想起来,笑了笑:“送李大人一家团聚吧?”
“你来吧。”丑牛冲着卯兔道。如果可能,他并不愿意对没有反抗能力的女人下手。
“矫情。”卯兔翻了个白眼,随即垫步拧腰,双脚踢踏间两道罡气激射而出。
徐千山仍然没有出手。
事实上此刻他若是想,凭着宿命之炎,他可以救下那车厢中李嘉问家眷的性命。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也与善恶的心性无关,只是因为他们的身后站了一个人,十步之遥,站在他的身后,他刚刚才发现。
公孙无救!
“轰!”
车厢前,铁飞鹰现出身形来,刀尖斜指于地,目光凌厉:“三位,半路截杀朝廷命官确是死罪,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铁飞鹰与李嘉问不同,李嘉问是个人,又是做大官的,不认得厂十三死肖情有可原,铁飞鹰是六扇门大少,哪里会不认得,只是此刻却故作不知,怕自己这番乱插手给他爹惹祸。
到底,厂还是压着六扇门一头。而能让三死肖出手,那肯定是刘芝麻的命令。
如果这事儿他没看见也就罢了,但这事儿偏偏他看见了,如果子鼠三人杀了李嘉问收手也就罢了,毕竟先前那一拳他离得还远,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偏偏卯兔的暗器他拦的住,而偏偏车厢里还是女眷。
种种的罢了和偏偏纠结在一起,号称京城第一风流的武公子也就不得不出手了。
“这。。。”丑牛看卯兔,卯兔看丑牛,最后两人一同看向子鼠。他们自然也是认出了铁飞鹰。
“怎么还半路杀出个拦路虎。”子鼠也有些麻爪。若他们三人怕了铁飞鹰那倒也不至于,三对一,境界相差仿佛,真要打起来其实还是他们三人占些便宜。若是旁个愣头青他们直接就下手了,可对面这位武公子是六扇门的大少爷,身份在这儿摆着。
不错,厂不怕六扇门,但三死肖的却怕六扇门的大少。不打也就罢了,若一旦动了手把这位大少爷打出个好歹,不得铁布衣这“怂人”也得炸毛。刘芝麻肯定是不怕,但他们仨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要是就这么走了。。。
子鼠又往那边儿瞟了一眼,咬咬牙:“上去走两招。”
走两招,自然是不下死手的意思。子鼠相信对面铁飞鹰自然也是认得自己的,既然一开始没叫穿自己的身份应该还是有所顾忌,所以决定上去做出戏,两边儿过几招然后散了也就是了。
子鼠口中这“走”字的意味深长,丑牛和卯兔自然听得明白,铁大少七窍玲珑心,自然也不会不懂,于是乎刀光剑影,一场麻杆打狼的战斗开始了。
“你是?”徐千山皱眉道。
“呵。”公孙无救扯着嘴角算是笑了一声,目光在徐千山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最后道:“真看不出来,金陵那千多性命竟然死在你的手上。”
“我。。。”徐千山下意识的欲要辩解,公孙无救哈哈一笑,指了指那边儿铁飞鹰,随后道:“来我就是陪他来找你的,找到了我的事儿也就算是完了,不过现在嘛。。。我改了主意了。”
“你想怎样?”看着公孙无救不怀好意的笑,徐千山只觉寒毛有些发憷。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就好像人看到了老虎总会先吓一跳一样。
“别怕,过两招而已。”公孙无救拔开手中瓷瓶的塞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脸的陶醉:“火炎香!”
一团烈火自公孙无救的口中喷薄而出,将徐千山的身影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