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御所外殿内学堂秩序井然,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学生端坐期间一丝不苟的诵读着文章,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仈jiǔ岁、最小的才四五岁,这些小孩子就是足利家的几兄弟,还有他们的一群小伙伴也都在内。
内学堂和伴读制度设置的非常有意思,每天有一位老师来为学生们讲课,到有点类似中国古代的皇族的蒙学制度,足利义时为自己儿子的教育可是煞费苦心,谱代家老不但安排给几个孩子做辅佐役,还要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给他们讲课。
“rì光山别当南光坊天海大师到!”学堂里的学生们稍稍一顿,急忙收拾书籍正紧危坐。
没过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带着淡淡的笑意走进来,这和尚年纪很轻笑起来非常和善,丝毫看不出任何烟火气息,可是学堂里的几十个学生们可没一个敢小看他,因为他握有年终评价的一票评价权,少一个优秀这些孩子不知道要挨多少顿揍,甚至还会影响到自己的未来。
南光坊天海就是龙兴寺随风,当年在足利义时面前一鸣惊人的和尚已经成长为名动一方的高僧,其实他今年虚岁也才三十二,两年前担任天台宗名刹rì光山轮王寺别当,但实际却是常年驻守江户城同参大政,凭借其对政治的极强把握能力和富有远见的意见,迅速得到足利义时的重用提拔,才几年的功夫就一路青云直上成为地位不次于几大谱代家老的重臣。
在关东民间舆论里,称江户御所是关东将军府,足利义时自然是关东将军样或者叫关东御所样,幕府副将军样等等尊称,而南广坊天海则被称作黑衣宰相,由此可见南光坊天海在关东的影响力非同小可。
所谓宰相并不是指的大臣,这里的宰相是指的朝廷里的四位参议,参议叙官条件为従四位下到正二位之间,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参政朝议,汉名为宰相、相公、平章事、谏议大夫,地位等同于大宋帝国的参知政事,所谓黑衣是僧人们所穿的缁衣僧袍,这名字就是说他是和尚里的参议。
南光坊天海身为足利义时的高级参谋,在公方远征陆奥期间担当江户留守役成员的工作非常忙碌,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给孩子们答疑解惑已是不易,所以他并不负责教学生们基础的识文断字遣词造句,那些旁枝末节自有幕府的文化人来做。
他的任务是通过自己丰富的知识和阅历,逐步引导学生们形成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他给学生们的印象是既威严又和善,每次讲起远至大明国,近至畿内的风物故事总是吸引人不自觉沉醉其中,而且每个故事都有深刻的寓意。
这段时间他在主讲《保元物语》,要让像一块白纸的孩子们从根子里了解武家社会的体系,就必须要把武士集团的形成过程逐步解析清楚,从最初的応神天皇东征讲到平安时代中期,期间着重介绍武家兴起到源平时代的过程,单是从经基王讲到源义家病死就断断续续用了近一年时间。
像这样的课程每天上午都要进行一个时辰的讲课,在讲完课程的同时需要学生们做一份总结,可以畅所yù言的发表自己对历史事件的观点,只要不抄袭说错也不会受到惩罚,在南光坊天海看来,教育这些孩子的当务之急是让他们尽快形成基本的诚信意识。
作为关东足利家的嫡子,足利珍王丸从一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也确实是个聪颖敏锐的天之骄子,但凡聪明的人内心总有那么点小骄傲,小小年纪的足利珍王丸也是这样,当他发现许多小伙伴很害怕和南光坊天海的交谈,就决定去试探这个大和尚到底有多少能耐。
主动追上和善而又不容易亲近的大和尚,向提出希望得到特别指导的要求,南光坊天海惊奇道:“辅佐少殿的武士是整个东国最优秀的一群人,相信以诸位殿下的才智必定可以给少殿答疑解惑的,不知还有什么需要贫僧给予特别指导的呢?”
足利珍王丸似乎也预料到会有此一问,摆出不卑不亢的表情好不停顿的说道:“是,我十分仰慕明国的文化,听说明国有一门非常厉害的流派叫朱子学,想向天海大师请教。”
“原来如此……”南光坊天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少殿大概是知道公方殿下很不喜欢朱子学说吧?”
足利珍王丸撇嘴说:“父亲大人希望我熟读史料以明自心,习练弓马之道以强身体,我希望学习更多的东西,就像父亲大人那样成为智勇双全的武士。”
南光坊天海并没有盲目的拒绝少年人的提议,而是思考一会儿郑重其事的说道:“这们学说虽好却不太适合rì本的制度,镰仓初期朱子学传入rì本以来频遭搁置的原因就是水土不服,不能经世济用的文章即使再有道理也要舍弃。
少殿应当知道我幕府法度习俗迥异于明国,我等武士身上肩负着振兴武名的艰巨使命,武家的征夷大将军是天下实际的最高统治者,而朱子学的许多观点却与我武家幕府相背离,公方殿下讨厌朱子学也是由此而来……”
发觉足利珍王丸不以为然的样子,南光坊天海摇头失笑道:“最重要的一条这朱子学非常难学,且脱离我武家风俗习惯敢言jīng通者寥寥无几,在关东是没有儒生教导少殿学习朱子学,想必公方殿下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人留存,请少殿一定要思虑清楚……时辰不早,贫僧先行告退。”
看着大和尚说走就走,骄傲的足利珍王丸脑袋一转,状似不屑道:“有什么嘛!不过是个脾气怪异的和尚而已。”
待足利珍王丸转身离去,南光坊天海又回转过来望着那稚嫩的身影,沉思道:“看起来很有必要调整少殿的修习课程了。”
下午的课程是今川氏真主讲京都文化,这位艺术大师的课程非常受欢迎,因为他会讲《源氏物语》和《枕草子》,这两本书在中古rì本的名气非常大,可能没有多少武家愿意看《保元物语》这种充满血腥杀戮的书籍,但是充满平安奢靡风韵的名著却甚少有人不喜欢看。
听着昔rì高高在上的天皇家、藤原家之间的各种八卦趣闻,上演一幕幕光怪陆离的故事会让人感到很刺激,循规蹈矩的小孩子们更向往刺激的生活,当然今川氏真也不会傻到讲那些不合时宜的勾心斗角,或者男女之间的各种偷情行为也被含糊带过,这堂课依然是一个时辰准点结束,孩子们全然没发现一眨眼时间过的那么快就结束了。
“时辰不早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吧!”今川氏真收拾好教具缓缓离去,脑袋里则想着晚上弄点什么好吃的比较好,看他那幅轻松自在的样子还真不像一个亡国丧家的今川氏家督,来到江户城四年的时间里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就像那后主刘禅对司马昭说的“此间乐不思蜀”。
五年辰光改变太多的人和事,倒霉的今川氏真只是其中之一,在永禄六年武田信玄发动的远江攻击战中,远江国人众大半反水投靠武田家,迫使挂川城城主朝比奈泰朝面临巨大的危机,挂川城周围的城砦遭到毁灭xìng的打击,大部分城砦坚守不住开城投降,少部分坚守到最后一刻全族战死。
朝比奈泰朝配下国人众死的死降的降,再回头发觉远江国连一个众臣都找不到,无奈之下只好带着今川氏真乘船逃离远江国这个伤心地,这一逃就是四年时间眨眼而过,今川氏真也从最初野心勃勃的企图复权,到拒绝之后的颓废无所事事,再到眼前的接受事实并怡然自得,上演一幕名门武家破罐子破摔的离奇史。
今川氏真踏着悠闲的步伐,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之间悠哉穿行,想到树林的另一边还有夫人和孩子等着他回来吃饭,他的脸上就浮现起淡淡的笑容:“繁华如云烟终是一场梦,或许这样的生活更适合我吧。”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看似矛盾的话套用今川氏真这样的没落名门身上恰如其分,今川氏真确实还活着,只是活的没有方向,活的生不如死,比行尸走肉略好,如谪仙如凡尘,不见半点高贵。
属于今川氏真的时代已经渐渐远去,远江国被武田信玄一口吞下连骨头都不剩下一根,三河国成为武田信玄与织田信长两大势力的角斗场,占据西条城的西尾义次亲织田家,掌控东条城的荒川义広亲武田家,这两个人代表东西三河的意识形态,彼此对立冲突着让三河国乱的像北伊势小战国。
一度统治三河国全境,并进出远江国的松平家康彻底沦落,永禄七年作为织田家委派的三河国旗头,重新回到故土进驻冈崎城为织田家进取三河国,利用松平家在三河国多年积累的人脉调略额田郡内的国人众,逐步剔除武田信玄在三河国施加的影响力。
这还不是算变动最大之处,近几年间东海道风起云涌大有逞一时威风的意思,如今的东海道早已改天换地,昔rì被世人瞧不起的尾张大傻瓜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崛起,就在足利义时于镰仓鹤冈八幡宫骄傲的宣布新一代关东公方诞生的时刻,织田信长在也在这一年发动中美浓攻略战。
竹中重治率领十六骑突袭稻叶山城,让斋藤龙兴本就不高的威望再次受挫,织田信长看准机会派出各路大将对中美浓展开大举进攻,丹羽长秀说服加治田众开城降服,森可成负责攻陷无守将把手的乌峰城,木下秀吉也趁机说降鹈沼城,而后大举攻陷猿啄城、堂洞城横扫中美浓。
一连串的胜利让织田信长冲昏头脑,永禄六年初,织田信长率领大军杀入西美浓对稻叶山城展开攻击,他太轻视年轻的斋藤龙兴,并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井之口合战的损失几乎不下十五年前加纳口之战的,打死溺毙者超过三千之数,织田信长被当头一棍打的一蹶不振。
吃一堑长一智,织田信长逃回清州城积极吸取教训,闭门会议连开十余天总结自己的得失,放弃短期内一口吃下美浓国的野心,把目标放在夺取长良川进而步步紧逼攻陷稻叶山城,于是就铸就木下秀吉联络川并众修建墨俣城的佳话。
长良川古名墨俣川,源平时代曾在此爆发过一场墨俣川合战,平氏大将平重衡率领三万骑在此地,碰上源氏大将新宫十郎源行家的六千骑,源行家所部兵微将寡正面打不过平家大军,就打算用突袭攻破平家主力。
谁知平重衡早有所料佯装中计实则摆出口袋阵让他往里钻,这一战打的源行家丢盔弃甲大败而逃,把源赖朝进军京都的野心暂时打消专心经营关东,源平两氏一度形成某种默契,两家似乎要把rì本东西两分各玩各的,直到源义仲北陆起兵并在俱利伽罗峠之战大败平家入洛,才彻底改变天下走向。
长良川上本有一座从属于斋藤家的墨俣城,斋藤龙兴所部兵微将寡人心不齐,想守又坚守不住干脆就一把火烧掉这座城,木下秀吉就肩负起修建墨俣城的重任,任命他担任墨俣城普请修造役也是有原因的,早前木下秀吉就担任川并众取次役,双方有着身后的友谊正是织田信长所看重的。
木下秀吉没有辜负织田信长的期望,在川并众的协助下利用长良川河流水运的优势,在长良川上游伐木取材趁着夜sè偷偷运到墨俣城附近,运来的木材堆积如山也渐渐增加筑城的风险,木下秀吉为防夜长梦多便提前筑城,筑城需要木匠石匠和出劳力的民夫,木下秀吉不敢让这些匠人摆开架势慢工出细活,就强令他们分成两组rì以继夜的筑城。
他还特意把织田信长交给他的三百守城军势分为两队,一队站岗放哨承担抵御斋藤军的重担另一队埋头苦干忙着筑城,于是所谓的“墨俣一夜城”就这么偷偷摸摸的筑起来,实际他用的不是一夜而是整整七天七夜,还好斋藤家内部矛盾激烈完全没发现长良川上的小动作,才给木下秀吉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
墨俣城修起来意味着织田信长在西美浓站稳脚跟,永禄七年也就是武田信玄鲸吞远江的第二年,织田信长委派松平家康坐镇三河国担任旗头抵挡武田家的时刻,美浓三人众扛不住织田家惯使的军事、调略一起来的手段,主动降服作为内应为织田家担当带路党。
美浓三人众里切叛变发生在悄然之间,斋藤龙兴还满心以为三位谱代家老“忠诚可靠”,却不知这三家悄然之间把织田军主力引入稻叶山城附近,当他发觉织田家的木瓜纹旗出现在城下的时候,想破口大骂却也为时已晚。
吸取教训的织田军纵火烧掉碍事的井之口町,美浓三人众打着“援军”的旗帜骗开大手门一拥而入,斋藤龙兴眼看大势已去便抛家舍业,带着几名心腹随从逃出稻叶山城前往伊势长岛一向宗处避难,盛极一时的美浓斋藤家前后经历三代人不过二十年间就此灭亡。
永禄七年(1564年)八月织田信长将居城迁离尾张,在井之口町的残垣瓦砾间构筑一座更加恢弘强大的新城市,在新城落成的当rì,曾被织田信秀从京都妙心寺请来,专门负责教导织田信长学问的高僧泽彦宗恩前来道贺。
志得意满的织田信长就对泽彦宗恩说道:“此城修造rì短暂无名号,就请宗恩禅师为此城起个新名字吧!”
曾几何时被人骂做尾张大傻瓜的男人,却能变成作用美浓尾张两国的大大名,泽彦宗恩猜想眼前不过三十岁的青年绝非池中之物,或许他就是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绝世英才,他rì或许有志在天下的企图,便进言道:“昔rì中原唐土有圣君周文王起于岐山,有凤凰来鸣方有八百年太平基业,不妨就仿效周文王之事条以岐山为名吧。”
“知我者吾师宗恩也!”织田信长大笑道:“不过本家以为这天下只有太平是远远不够的,我东海道繁荣昌盛不让畿内却欠缺的是文化底蕴的差距,所以非常需要学问之神的眷顾,天下太平文化昌盛方是治世之良药,不如就取孔子生地曲阜之一字,更名为岐阜吧!”
一晃三年过去,永禄十年(1567年)四月,织田信长已经把伊势国纳入囊中,据江户城中的传闻似乎正在围攻大河内城的伊势国司北畠家,北畠具教请求幕府将军足利义辉出面调停企图躲过一劫。
可惜的是他太低估织田信长突破下限的手段,织田信长利用次子茶筅丸过继为北畠具教做养子的机会,策动大河内城中一门众木造具政发动叛乱,夺取伊势国北畠家最后一座坚城堡垒,北畠具教与其子北畠具房切腹自害,屹立在伊势两百多年的南朝名族北畠家就此灭亡。
伊势国平定意味着东海道太半落入织田信长的手中,作为连接畿内与关东的重要交通枢纽,承载则连接两大中心的jīng华之地,骏远三组合的今川家虽然威名赫赫排在天下诸大名的前列,但比起浓尾势三国的组合还是大有不如的,此时的织田家可以看作放大一号的今川家。
昔rì尾张国一介大傻瓜已成为作用浓尾势三国的东海道霸主,他用十几年的时间走完今川家几代人奋斗也达不到的辉煌成就,巨大的成功一度让织田信长空前膨胀并自我陶醉,他实在找不出不骄傲的理由。
织田信长年富力强踌躇满志,他有无穷的报复期望施展,站在岐阜城的天守阁上眺望着远山之间郁郁葱葱,心中澎湃的自豪感和勃勃野心越发的难以自持,出坐看风云激荡的战国乱世或许最能体现他此刻的心情。
在他的手里拿着一枚泽彦宗恩亲笔书写由工匠铸造的印章,上面刻的并非常见的一字花押,而是“天下布武”四个大字,这是尾张风云儿向天下发出的无声挑战,更代表着他心中怀着一刻志向高远不甘寂寞的心。
握着印章沉思良久,忽然大笑道:“天下大势不过如此,终到我织田信长称雄的时刻,这天下将要在我信长的手中变革!我要感谢你给予我的帮助和支持,但是我信长绝不是俯首认输甘为依附的武士,哪怕你作用东国为当世第一武士也不能改变我的志向……我们注定是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