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十年京都的动乱在这个夏天悄然传遍四方,在这场名为永禄大逆的灾难里,室町幕府第十三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战殁,十二代将军御台所庆寿院自害,包括室町幕府政所执事在内的数百名幕府重臣集体自害,一时间天下震动群情激愤。
最愤怒的要属畿内的大名,比如蛰居纪伊的畠山高政,若狭的武田义统,越前的朝仓义景等亲幕府的武家纷纷表示激烈的态度,这其中尤其以将军保护人自称的六角承祯非常不满,只可惜此君经历观音寺sāo动,又被谱代家臣逼迫着签订《六角式目》,家业衰败俨然已成定局,所以此君只能在嘴巴上逞凶一时,却不敢带头起兵夺取京都。
各地的武家大名纷纷表示对幕府突然崩溃的不满和关切,其中尤以西国毛利元就、九州大友义镇、岛津义久的态度格外鲜明,这三人皆是自诩幕府的忠臣良将,其中九州的大友家曾经上贡火药及火药的配方,岛津家则在稍早一些的天文年间献上铁炮若干。
不过这些外地大名最多也就站在天守阁上,冲着京都的方向大骂几句世道不平人心不古,京都之事对远国的领主还是太遥远了,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只是例行公事,更在意的还是幕府接下来该怎么办,不能死个将军就了无声音,总得给个相应的说法。
随着足利义辉之死,各种版本的谣言传至天下,足利义辉是怎么死的。二条御所的惨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是众说纷纭。大体上几派说法都围绕着次期将军足利义昭转。十个版本里有九个说是因为他的出现才害死足利义辉。
最直接的yīn谋论掉是足利义昭为了将军之位,不惜一切代价困住足利义辉生生把自己的兄长和母亲杀害,在民间有为数不少持这种论调的人四处散步传言,但是总体而言相信这种说法的武士、文化人非常少,认为足利义昭缺乏杀兄弑母的动机,起码可以效仿明応政变里流放将军的方法,既安全又没有名誉上的风险,比贸然杀兄要好上许多倍。
另一种说法则是足利义昭是个傀儡。被三好家提在手里如牵线木偶,正是三好家拥立足利义昭并围攻二条御所杀害足利义辉及幕府满门,这种说法得到相当多的武士支持,持续整个夏天的京都动乱里,三好家在京都横行霸道的恶劣举动被天下武家刊载眼里,更进一步证明这种说法的可靠xìng。
这两种主流说法里衍生出许多分支,比如足利义昭到底是逼不得已还是积极配合,三好家到底是想杀将军还是只想流放将军却弄巧成拙云云,不是亲眼所见终归是假的的,多数武家对京都传出来的各种说法持怀疑和观望态度。
他们的迟疑没有持续太久。就在夏末的最后几天,足利义昭前往相国寺上香一去不归。随行的三好家守卫也集体消失再一次震动京都的朝野,三好三人众急忙从前线返回京都城,遍搜整个京都也没找到足利义昭的影子。
又过几天足利义昭出现在近江国矢岛,并在这里宣布三好家设计杀害鹿苑院周暠、挟持傀儡他自己,并以诉讼为名义围困二条御所伺机攻打,谋杀将军足利义辉及御所一族,并企图依靠傀儡自己的机会出任管领的yīn谋诡计。
大帽子摔出去顺带把他自己的黑锅也甩给三好家,吓的三好义继第一时间跳出来表示自己是无辜的,三好康长随之表示家督确实无辜,三好家内政权早已被三好三人众与松永久秀把持,京都近期的乱象以及大和国的战事都是这两家为争权闹出的把戏。
于是这口黑锅又顺势从三好家转移到更具体的三好三人众身上,结合前几个月朝廷一度向松永久秀下达朝敌治伐纶旨,随后又被关白二条晴良强行收回的新潟,畿内国人众更进一步坚信三好家是杀死将军的罪魁祸首。
足利义昭在矢岛御所盘桓几rì,拒绝六角承祯的邀请继续北上前往小谷城,在这里会见浅井长政,以及化妆潜入浅井郡的朝仓义景、武田义统,这两人冒着巨大的危险来到浅井郡,所肩负的使命显然不是简单的摇旗呐喊那么简单。
“公方殿下明鉴,我等畿内武士心怀忠诚,代代担任幕府御供众,却不想被坂本的恶徒屡次三番欺压到头上,无故入侵家令焚烧关所霸占领地,殊为可恶!”朝仓义景喘口气,说道:“请公方殿下准许我等报复这坂本的恶徒。”
朝仓义景这些年过的很不顺,深爱的妾侍故去是一桩事,近几年两个幼子接连夭折的打击又是一桩事,常年沉迷酒sè眼袋浮肿表情难看,显得比几年前苍老十几岁不止,说话中气不足眼神游移不定,早已不复当年自信满满的“名主”模样。
浅井长政很同情他的遭遇,赞同道:“坂本那位在近江横行霸道二十年,欺压的我等抬不起头来,昔年先代公方光源院(足利义辉)在世时,对那位的行为多有纵容,我等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合纵连横又被破,苦于无奈只得联合三好家,实在无奈啊!”
足利义昭恶狠狠地说道:“又是足利义时!真的像一道yīn影笼罩在余的脑袋上,此人不除余心难安啊!”
这三人闻言旋即大喜过望,将军和他们的步调一致意味着投入将军的怀抱大有可为,赌这一把看来还是非常值得的,浅井长政随即说道:“臣下回去就与三好家破弃盟约,还要和三好长庆的女儿离缘,三好夫人所生的两个男孩废嫡,请公方殿下做主为臣下许配一门婚事,以表示臣下的忠谨之心。”
朝仓义景攥紧拳头,坚定地说道:“臣下与三好家的姻缘已经了断。就此破盟也无所畏惧!”
武田义统大喜道:“臣下坚决支持公方殿下登位驱逐三好家。顺便清理摇摆不定的丹后一sè氏的一sè义道。此人为了巴结关东公方不惜把舞鹤港让出去,不打此人不足以震慑左右摇摆之徒呀!”
“一sè式部大辅吗?”。足利义昭迟疑道:“四职之一的一sè氏,又是余的一门众,似乎……”
“公方殿下!yù行大事不可心慈手软啊!若依照此理,那关东公方是公方殿下的连枝众,是不是也应该放任他横行畿内。”朝仓义景对足利义时的恨意明显,这些年过去许多当年掩藏在背后的故事也逐渐显露,回过味来才发觉自己被摆了一道。提起足利义时也越发的痛恨,只可惜实力不济无法对抗才忍气吞声罢了。
三位近畿大名居心叵测的诱导,三言两语把话题带掣到对付足利义时的话题上,即便足利义昭自诩聪明过人也终究敌不过这些老油条的百般劝诱,很快就答应一大堆有的没的许诺,如果他身边有亲信幕臣肯定会趁机干涉,可惜他身边没有这种人。
到是有几位幕府奉公众的残党,他们皆以明智光秀马首是瞻,而此时明智光秀就坐在足利义昭的左手边,昔年只有管领才能坐上的重要位置却让明智光秀坐上。他并没有因为足利义昭的信任而欣喜,反而对三个心怀叵测的大名十分不满意。
明智光秀提醒道:“三位殿下言之有理。但对付关东公方的动议是否可以暂且押后,公方殿下目前最迫切需要做的是重新上洛,真正的夺回失落的京都大权,重立二条御所进而复兴幕府,这才是主题,除此以外都不重要。”
三位大名相互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热情在消退,说到战后分赃得赏个个积极的很,要说阵前冲锋送死个个都不积极,他们自认为自己也不是没有蛋蛋的怂货,可那三好家又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角sè。
就这三家细胳膊细腿的小身板,去硬抗三好家那得多大的压力,朝仓家满打满算两万大军,顶天弄出一万五千人出阵,保守点一万都是个问题,浅井家能拿出手的也就七八千人,若狭武田家更不济事,顶天三千兵丁那还是看在是将军家姻亲关系的情分上。
可是三好家那是什么块头,教兴寺合战一出手六万大军,当时差点把看热闹的武田义统给吓尿了,这粗胳膊粗腿的一拳要是打在自己脸上,估摸着半边脸颊都得打碎了,当时还感叹畠山高政是一代奇人,就河内国整天闹内乱的根底,照样牛气轰轰的拉起四万军势顶着三好军打,要不是yīn天下雨让铁炮排不上用场,还说不定到底谁能赢呢。
武田义统认为畿内能按住三好家胖揍的,大概就只有关东公方足利义时,中条时秀统率的一路偏师依然打的出洛中合战的经典战役,换做畿内各路大名换位思考,大概是很难做到以少打多还能收获平局的。
其次就是窝在纪伊的畠山高政,此君战力强劲统率水平有一手,十几年如一rì的恶斗三好长庆,绝对是畿内武士的jīng神偶像,其他的诸如波多野秀治之流还嫩了点,遭遇内藤宗胜还需要赤井直正从旁协助才能站稳脚跟。
三个人都不愿意冒头,可是总得有人接下话头,不然拨了明智光秀的脸面到是小事,足利义昭一副“我很期待”的样子,不给个说法大概今天这会谈是过不去的,朝仓义景摆出一副我在怀念妻子请勿打扰的样子。
浅井长政低头沉思表情凝重,仿佛在思考自己未来妻子和未来孩子的到底在何方,本来武田义统也在想着今晚到底是吃腌萝卜好,还是奢侈一把尝尝南蛮传教士带来的天妇罗,只可惜足利义昭不给面子偏偏点了他的名字,作为义兄他还不得不接招。
武田义统勉强说道:“对对!要回到京都,要重建幕府!这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公方殿下登位宣下,才可以名正言顺的讨伐那位,所以诸君尽快的想办法!丹后一sè氏实在太嚣张了,不制裁可不行呀……”
足利义昭失望的摇摇头,他也看出来这三位不太靠谱。起码不像是真心实意的报效幕府忠于他这个将军。事情还没谈就提出一大堆要求希望满足。一旦涉及上洛的正经话题,又开始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其他,要么装傻充愣要么敷衍了事,其态度令他感到恼火愤怒。
此刻若不是他还有明智光秀的三千jīng锐在,还有明智光秀所说的“慈照寺宝藏”作为依托,只怕也没有多少底气对这三家横眉冷对,但此时却不一样他有依仗有退路,这三家要是不靠谱可以去找畠山高政。再不济还有六角义贤这个备胎在,完全没必要看这三家的脸sè。
就在足利义昭准备发怒甩脸子的时候,明智光秀忽然咳嗽一声抢先说道:“公方殿下远道而来,身心早已疲惫不堪,所以今天就先到这里,我等改rì再议上洛诸事如何?”
三人对视一眼便颓势起身告退,明智光秀起身送这三位离去,待转回一看足利义昭依然yīn沉着脸生闷气,嘴角轻轻翘起转而忧心忡忡地说道:“公方殿下一定见识到畿内大名的jiān猾之处了!当年光源院殿也曾遭遇相似的过程,号召天下讨伐三筑却少有回应。每年朝会只有寥寥几路大名前来献金,如果公方殿下不能尽快寻找到支持者。来年的正月朝会大概会很凄凉!”
足利义昭打量着明智光秀,狐疑地说道:“rì向守是如何知道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
“这么小心?”明智光秀表面岿然不动,不光不忙地应答道:“虽然臣下依附幕府时rì不久,却曾以申次众的身份侍奉在光源院殿的左右,多年耳濡目染也曾得知一些陈年旧事。”
足利义昭这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原来兄长也遭逢类似的事情,看来余当初还是错怪兄长,当年父亲大人故去的rì子一定很难过,那足利义时确实有两把刷子呀!”
“关东公方殿下乃当世英杰,对幕府也曾大力支持,直到前些年闹出矛盾才渐渐减少往来。”
足利义昭轻哼道:“就因为兄长没给他従二位吗?一个关东公方要那么高的权位做甚,若非他心中有鬼何必在乎这一步之差,归根结底足利义时是早有反意了的。”
又闲谈一会儿,足利义昭突然问起他当年出使江户的情景,明智光秀笑着应答自如,还坦言道:“当初公方殿下赏赐臣下太刀大铠名马,并说到畿内的武士少有如臣下这样的大才,一力邀请臣下在江户任职,最后还是被臣下以侍奉幕府将军殿下已了却夙愿为由拒绝掉了。”
足利义昭颇为理解的说道:“足利义时的眼光不错,如rì向守这般jīng通和歌茶道的风雅之士,任何武家见了都要倾心相待的!”
明智光秀眼眸里闪过一道轻蔑,心道:“当初公方殿下看重自己的并非和歌茶道等旁枝末节,而是我光秀这一身文武全才军政谋略的真本领,道德修养做的再好又能如何,终究不能马上治军马下安民,足利义昭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足利义昭对此毫无所觉,依然认为明智光秀是位难得的忠臣良将,更妙的是会带兵打仗还能与他品茶论道、座谈风月,却是个非常风雅的贤达之人,做起事来妥当细致让他很放心,他觉得自己身边能有这样一位重臣,不用为任何事情烦恼真是太美妙了。
明智光秀躬身说道:“公方殿下明鉴,臣下以为如此空耗时rì终究不是办法,必须尽快寻找一位忠诚优秀的武家支持,尽快为公方殿下打通前往畿内的通道,若空耗时rì一久,为黎民百姓所忘却,届时对公方殿下是相当不利的。”
“说的对!非常对!不能这么空耗下去,这朝仓、浅井还有我那义兄都是jiān猾之徒,贪婪无度缺乏担当,非是忠勇可用之将才。”足利义昭算是看透这三人的秉xìng,若是他读过明初所著的《三国演义》说不定能理解“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义”的含义。
“选择?还有什么选择?”足利义昭仔细思索一会儿,说道:“播磨赤松氏如何?”
明智光秀摇头说道:“赤松氏自嘉吉之乱覆灭以来,侥幸重立家门却无法阻挡名望大衰,近些年诸如备前浦上氏之流的带动,各地国人领主自立门户,便是播磨国中也被赤松氏的两个一门众把持着,自身难保又以何为凭护佑公方殿下上洛之役呢?”
“河内高屋殿如何?”
明智光秀捻须皱眉,淡淡地说道:“高屋殿乃畿内豪雄,奈何以一己之力对抗三好家多年,志向格局皆被三好家压制而难有更大作为,若是公方殿下甘心偏安纪州一隅之地,到是不妨去试试。”
“西国毛利典厩殿、或者九州大友金吾殿如何?”
“距离太远恐怕一时半刻难入京都,如果公方殿下有足够耐心,到不妨试试。”
这下足利义昭又不高兴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让他窝在小谷城里终老一生,明智光秀便笑着说道:“公方殿下不必忧心!其实距离畿内不远处就又一位气宇不凡,胸怀大志的英杰之士可为公方殿下驱策,有此君上洛不难,稳定京都亦不是难事,还可以轻易的镇住小谷城内的三位殿下。”
足利义昭迟疑道:“难道是……武田大膳大夫信玄?”
“非也,臣下所言之人,乃是坐拥三州之地的大大名,织田上総介信长。”明智光秀却不知道,此时他的眼神如一条盯着猎物的饿狼,笑容里透着几分诡谲与狡诈。
……
这是关东一统以来的第六个年头,六年里只有两年有大风雨,今年就是这六年中第二场大风雨,这场肆虐大半个rì本的暴风雨终于在夏末停止他的肆虐,强大的风暴失去狂暴的力量,化作轻柔的秋雨逐渐消散在远方。
御连判众亲自下向各国实地勘查损失情况,直到九月下旬才初步统计出一个令人欣慰的数字,得出的损失情况远比想象中的要小,这得益于这几年不断修筑加强的堤坝,开拓的新堀川支流以及完善的堤坝防护机制。
江户川是利根川是下游干流,河道恰好就在江户城外不远处,为确保江户川排洪泄洪的通畅,不会在河水泛滥时影响江户城的直接安全,关东将军府就下令开凿数条新堀川,几乎涵盖整个利根川下游的所有水系,总长度更是长达数十公里。
第一期包括江户川分流在内数条新堀川,在去年秋天正式投入使用,至于整个利根川、荒川、多摩川等多条水系的治理,那就不是十年八年能完成的浩大工程,需要几代人一个世纪的辛苦劳动才能逐渐完善。
从鹤冈八幡宫回来已有半个月,这段时间足利义时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处理政务就忙着写他的回忆录,把他在京都几年的幕府见闻经历写成一本短篇回忆录,为了纪念室町幕府最后的荣光也为了怀念过去,顺便整理那段曾经与足利义晴、足利义辉这两代将军的短暂共事史。
足利义时悬腕于书案上笔走龙蛇,短短片刻就挥毫泼墨写下数百言,厚厚的一叠纸张平静的躺在书案的一角,看起来这些rì子他已经写下很多书稿,在写回忆录的过程中也是一次人生的总结,回望过去种种有的发人深省,有的令人莞尔,看起来他很享受这个回忆的过程。
“父亲大人,孩儿可以进来吗?”。
足利义时的字迹不停,一口气写下百余字才放下毛笔,轻声说道:“珍王丸进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