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善恶,事分好坏,理讲屈直,语论正谬。万事万物俱有正反两面,对立而统一,这是很平凡的道理。然事物既有两面,奇妙,便蕴于平凡之中。细数善恶好坏,屈直正谬,亦各有其相对之处,并非总是一成不变。
如梦。
梦有美梦,也有噩梦。哪一个好?喜乐而恐忧,好美而恶丑,此为人之常情,答案显而易见。但人既有梦,便有梦醒时,醒时一场噩梦化为泡影,岂不教人庆幸?而醒时美梦落于空处,又会令人失望。
譬如方殷道士。
昨天晚上想事儿想过头了,今天白天睡觉便睡过头了,待到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太阳都从墙头儿爬到房顶子上头了。方道士趴在床上,呆呆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房间,才发觉自个儿做了——
一个梦。
好漫长的一个梦,好美妙的一个梦。少年英雄武功高强,快意恩仇,睥睨天下大杀四方之状宛在眼前;青年将军白马银枪,挽弓佩剑,威风赫赫杀敌破阵之景历历在目;江湖老大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众星捧月雄霸一方之时记忆犹新。很多,还有很多,种种妙事五光十sè数不胜数,怎不使人心cháo澎湃!可惜,只是可惜,一觉醒来所有美好化为乌有,花好月圆终究还是镜花水月。
现实,梦幻,教人情何以堪!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枕上冰凉的涎水是真的。方道士回过神儿来,苦笑一声,连连摇头叹气。美梦成真固然是无上妙事,但又有几多美梦可以成真?多半伴随梦醒烟消云散,只留下几声叹息。心里的失望与惆怅自不必说,眼中的迷惘与落寞交互闪现。为何此时不是梦?为何梦里不是真?快乐和忧愁,分明是两界,虚幻与真实,只隔一线间。怎不教人无语?怎不使人唏嘘?罢了,罢了!何必再想,无须多提,终究只是梦,一个美梦。
做过,足矣。
方殷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由于时间关系,昨天深思熟虑,辛苦定下的晨间逃跑计划,就此宣告流产。
可惜,可惜了,好在时间很多,机会还有,这一次错过了机会,可以等下一次的机会。计划赶不上变化嘛,一时疏忽,也没什么大不了。心胸宽广的人,聪明伶俐的人,从来不将一时得失放在心上,也不会把自个儿小小的失误当回事儿。方道士洒脱一笑,爬下床哼着歌走向门外。
太阳当头照,晒得身上暖洋洋甚是舒服。伤势已大好,只是卧床太久,身子有些绵软无力。院里很安静,老道小道想是都回房小憩了。溜达溜达,活动活动,方便方便,轻松轻松,天气很好,心情也不错。
方殷慢悠悠走到石桌旁,扶着桌面轻轻落坐。手心儿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屁股挨上石凳,伤处还是丝丝缕缕的疼……这个可恶的吕老道!早晚有一天,这笔账得连本带利收回来!到时候儿不打他手心儿,打手背!之后将他屁股打成四瓣儿!打完扭头儿就走,冷冷留给他两个字——
报应。
威风神气,好极妙极,就这么办了!狠狠羞辱他!吕老道大声哭叫,连连求饶的场景活生生浮现在眼前。而自己昂首挺胸,面sè严肃地看着他,重重哼道——
“你,知道错了么?”
“我错了。”
“你,现下服了么?”
“服了。”
“也罢,本大侠大人有大量,这回就饶过你了。”
“多谢方大侠不杀之恩,小人今后万万,万万不敢再打骂您老人家了。”
“算你知趣儿,回去养伤罢。”
“是!”
大侠略一挥手,老道连滚带爬地退下去了——方道士笑了,笑得很开心。风儿轻轻拂过面颊,徐徐吹散一场短暂的白rì梦。一时间虚幻的影像如镜般支离破碎,余下发自内心的一声叹息,以及残留唇边的一抹笑意。
心中却也未曾沮丧,叹的只是爱做梦的年纪。许是会有那一天,然而那一天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正如天上的朵朵白云,望着并不遥远,但却终其一生也触摸不到她的温柔。虚无缥缈的云朵,少年多变的心思,二者一般奇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抬头看天,晴空一碧如海,点点轻絮缀于其上,如海中扬起的白帆。举目四望,视线为院墙所阻,看不到那起伏连绵的群山,只见到那高耸峭拔的一峰。上清峰,上清峰,做人当如是,不可甘于平庸,力争出类拔萃!然峰高万仞平地而生,若无根基焉能凌空?山得其高根基在土,海得其阔根基在水,积土为垚,聚水成淼,天下无论何种壮观的景物,俱是由一点一滴的微小凝成。
人之根基又为何?
冥冥之中内心那方混沌微开一隙,一点灵光随之逸出,轻盈飞舞。那是无边黑暗中浮沉,天上的一点孤星;那是茫茫大海中漂泊,岸边的一盏航灯。它在前方,指引我行,yù要上前结识,却又无法看清。
有所思,称之感,有所得,方为悟。灵光乍现,感悟生于心,人之有成,根基在于恒。认认真真一步一个脚印,经历艰难跋涉,才能到达最后的终点;踏踏实实一步一个台阶,只有勇敢攀登,方可临至绝顶的高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前人金玉良言,后者可否自醒?
方道士想不明白。也没甚么,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想不明白硬要去想,想得头疼脑涨的,那是傻子,钻牛角尖儿的傻子。方大侠可不是傻子,此时见异思迁,注意力又被眼前好玩事物吸引住了,那一点亮光儿也早给他无情抛弃,哭着回家了……
树下一个大蜘蛛网,八卦样式,迎风展立。其上三五小飞虫,早已干瘪瘪死得不能再死了。还有一只黑黑胖胖的甲壳虫,当是落网不久,犹自jīng力充沛,将那细细毛腿儿乱蹬一气!好玩,好玩!方殷凑过头去,瞪大眼睛仔细观察——
那黑壳甲虫肚圆头尖,身形伟硕,直有指盖般大小,一看就很有把子力气!甲虫误入陷阱,左冲右突急yù脱身,蛛网给它挣得连连猛颤,一时晃动不止。蛛丝乃是极柔极细之物,又怎禁得起如此大力牵扯?不料偏偏受得住,正是一物降一物。看了半晌,细网危而不散,柔丝将断不断,那甲虫勇猛冲杀一番过后,已渐力衰,行动缓了下来。方殷见状有些奇怪,将那蛛网左看右看,却也不解其中奥妙。
小小诸葛亮,独坐军中帐,摆下八卦阵,单捉飞来将。蜘蛛网随处可见,谁人不识?蛛丝不及发丝十分之一粗细,吹口气也能断的物事,为何成网如此牢固?有几人知?
莫看是小小蛛网,这里面大有学问。丝柔而韧,网细而密,俱可化力;虫身悬空,足肢无依,难以借力;以上为常理,当不属出奇,若说蛛网为何如此牢固,最大的奥秘便是——结。蜘蛛吐丝织就的网,并非平铺直连,细看其纵横交错之处,均有丝线缠绕成的一个个结点。每当蛛网受力之时,结点中的团团丝线便随之伸展收拢,借以分化力量。多么奇妙,是天xìng也是智慧,才造就出这一大自然的杰作。
留心之处皆学问。
方殷自是不求甚解,眼睁睁看着那小甲虫陷于天罗地网中苦苦挣扎难以逃脱的模样,一时大为同情。加之苦苦守侯半天,一场八脚蜘蛛大战六脚黑虫的大戏迟迟不开演,又不由颇为不耐。
“滑头蜘蛛,胆小鬼!”方道士冷哼一句,侠义心起,抬手轻轻将那甲虫捏下。与大侠同病相怜的小虫终于得救了,哆哆嗦嗦谢过大恩人的再生之德,摇摇晃晃拍着翅膀飞走了。不用谢了,一个小破虫,还不值得方大侠出手,这,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方老大以往这种好人好事没少干,当然经验丰富,心里自有计较——好戏还没完,瞪眼接着看。
果然!来了!
一只八脚灰毛大蜘蛛探头探脑冒了出来,沿丝线一端爬向网中,急不可耐扑了过去!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儿,地震一般,必是一个大家伙!忽然没了响动,自是猎物jīng疲力竭了。赶紧出去,这下可以美美饱餐一顿了……
哪有?大家伙呢?震中地带空空如也,大蜘蛛傻掉了。逃了?这网织得有多么好,自己那是心里有数儿的!以前从来没有失手过——不可能!绝不可能!大蜘蛛犹不甘心,连忙在网中东找西找团团乱转,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无奈之下,大蜘蛛只得带着一肚子疑问,以及受到打击的自信心,垂头丧气原路返回去了。
“傻子!”方道士叹了口气,心满意足坐回凳上。
反正坐着也是无聊,再去寻找下一目标。还有好玩儿的么?当然有。好玩的东西比比皆是,只有你有意,去留心。爱玩的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身边有人没人,都能找到乐趣。方老大是此道之中的绝顶高手,只眨睛功夫儿,又找到了一个开心果。
那是一只黑sè的小蚂蚁,低着头匆匆行在路上。
一只蚂蚁,又有甚么好玩?有!不但有,还能给你玩儿出花样儿来。方老大神秘一笑,摸向怀里……摸出了昨晚吃剩的半个馒头。方殷拿着馒头一边吃,一边掰下一块儿,放在蚂蚁前进的道路上。
走着走着,忽然眼前出现一坐大山!小蚂蚁怔了怔,小心翼翼靠近伸出触须,一闻之下,登时脑中一片空白!继而一颗心砰砰乱跳,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好香,面的香味儿,运气,天大的运气,没成想眼前的庞然大物,竟是一座……
面山!
如此巨大的食物,都够一大家子吃上好几天了!这,这,这岂不是立了一件大功劳?小蚂蚁满心欢喜,却也顾不上仔细观看,立刻掉头慌慌张张跑开了。
三五息功夫儿,十数只小蚂蚁一齐杀到,围了馒头上上下下转了几回,又聚在一起触须连连相碰,貌似开会的样子。少顷走了几只,余者留下看守。转眼之间,无数蚁军四面八方涌至,密密麻麻爬上馒头,分而衔之。今天是个好rì子,不必辛苦觅食,天上也会掉馅饼!满载而归,回家喽!蚂蚁们各自带上或大或小的面屑,有快有慢,连拉带拽先后离开。众蚁阵形杂乱无章,看似四处乱窜,去的却是一个目标,那是——
共同的家。
天下掉馅儿饼,未必是一件好事。有了吃食确是不坏,只是有人不怀好意。宝贵的馒头,方道士为何心甘情愿与蚂蚁分享?当然,这又是一个恶作剧,这是一个yīn险的圈套!既来之,则安之,想走?没有那么容易!方道士冷哼一声,俯身伸出食指,以馒头块儿为中心,画了一个碗大的圆圈,将蚁军一网打尽。片刻众蚁行至圆圈边沿,登时傻乎乎呆住!旋即各自伸出小小触角左探右探,东走西走,却始终出不了圆圈儿,一个个看起来迷惘而慌乱——明明是这条路,怎又不对劲儿了?这地形也不对,气味儿也不对……
完了!迷路了,回不了家了!
眼见一帮蚂蚁晕头转向已经找不着北了,方道士笑了,得意地笑了——长个记xìng罢,不明不白的东西,是不能拿的,以免被暗中的那双眼睛,盯上!蚁军虽然中了圈套,终究数量众多,少时一部分糊里糊涂闯出包围圈,四散而逃!方殷早有准备,伸出手指又向地上划去——
一圆又一圆,大圈套小圈。转眼画了五六圆圈,将蚂蚁大军重重包围。前头是不对,后面也不对,左右都不对,众蚁反反复复在圈中来回乱爬如走迷宫,全然没了方向感,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眼看自己略施小计,便将众多蚂蚁玩弄于股掌之上,方道士欢喜之余,心里不由生出一种优越感!对比这些微小的生灵,自个儿简直天神一般!整治它们,自是易如反掌,是死是活,不过一念之间。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一时感叹卑微的存在,一时满怀冲天的豪情!笑过,想过,却是真的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天外可有天?人上可有人?偌大天地谁为主宰?是谁俯视芸芸众生?何为大,何为小,何为尊,何为卑。思之不得,神乎其神。此刻你瞧不起这小小蚂蚁,也许有人正蚂蚁般看你!若说这是游戏,何事不是游戏?若说只是小小蚂蚁而已,当知渺小的,不止蚂蚁。
发了一会儿呆,再看地上的圈圈里,蚂蚁们也走掉大半了。方殷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回家的路想找,总是能找到的,遇事难免糊涂一时,谁也不会迷茫一世。没有甚么大小,做好自己便罢!做自己想做的事,寻找自己合适的路,当你忽然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不妨想想这些执着的小蚂蚁。
好玩也好,无趣也罢,方道士一时却也没了兴致,只是懒散地坐着,发呆。冬rì暖阳刚刚好,晒得身上热乎乎,很安静,很舒服,很悠闲,很轻松。不用做事,不用cāo心,不用提心吊胆,不用看人冷脸。小rì子不错啊,这样也很好么!干嘛老想着逃跑?跑又往哪儿跑?不如,不如……
就这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