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道士醒来,忽然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烦躁!
做梦了?踏踏实实一夜无梦。没睡醒?看看窗外rì头老高。
胸口压了大石头,棉花堵在嗓子眼儿,憋气,郁闷,心烦意乱,却又不知为了什么。
起床洗漱一番,出门解决片刻,回来了,还是烦!奇了怪了,今天怎就这么烦?莫不是英雄学业不顺,文不成武不就?还是说老道胡乱整人,破坏了好心情?或者方老大感怀身世,想起了故人旧友小兄弟?不是,都不是,不知为何,想啥啥都心烦,看嘛嘛不顺眼,烦烦烦,就是烦,为烦而烦,烦而又烦!
怎么了这是?这不是有病么?方道士烦得没办法,一赌气不想了!爱咋咋,烦着罢!怎么了?没怎么,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一个烦!
为什么?说不好,或许是——
成长的烦恼。
无名火起,焚天灭地!方道士冲到院里,仰天大吼:“都死哪儿去了?都给我滚出来!”转眼之间,四兄弟两两出门,一人笑道:“方道友,又是谁得罪您老人家了?”方老大怒目相向:“姓牛的,你这话儿可不中听!”牛大志嘿嘿一乐:“老大,你先别生气,说说,到底有什么事儿?”方殷默然片刻,低头叹道:“也没甚么,我就是想着找个人,揍他一顿。”
“你想揍哪个?”一人心里奇怪,说完看向方老大——
却见老大没说话,抬头瞪眼看着他。哪个?到底哪个?那人不解其意,又看另外几个人——
人人不说话,全都看着他。
“不会吧!又是我?”袁世大惊,连忙退了几步小心戒备,只待情况不对,扭头就跑!赵本叹一口气,道:“你别疑神疑鬼了,他想揍的人,当然是吕老道。”方老大哈哈大笑:“不错!吕老道呢?吕老道,你也给我滚出来!”
大叫声四处回荡,几人一齐大惊,相顾骇然。胡非凡随之大笑:“好,好汉子,硬是要得!”袁世瞪大眼睛,上前悄声道:“喂,你疯了么?他会打死你的!”方殷猛啐一口,哼道:“我才不怕!小爷今天心情不好,他要再敢打我,我就跟他拼了!”
吕道长呢?
吕道长不在屋里,出去办事儿了。方老大起得太晚,他是不知道,在场另外四人虽然知道,却也很佩服。不怕死的人,尤其是主动找死的人,到哪里都会令人深感敬佩的。少时几人实言相告过后,心里佩服之余,又隐隐觉得有些失落——
那人要没出门儿,这会儿得多热闹?
话说回来,长耳朵走了,这下大伙儿可以畅所yù言了。方道士更是放宽了心,当场就破口大骂,将多年积攒的压箱底儿功夫使出来,一时技惊四座!老大就是老大,真正骂起人来,那本事可不是一般的强悍!由于连rì来的打压迫害,方老大今rì终于爆发了!赵袁二人见识过几分,牛胡二人只得个皮毛,一时人人听得呆若木鸡,连鼓掌喝彩的事儿都忘掉了。
“咦?你几人怎不骂?”方殷骂了半晌,皱眉问道。几人互相看看,连连摇头。赵本叹了口气,苦笑道:“师父一向来无影去无踪,谁又知道他啥时候儿回来?要是给他听见——”理解理解,方老大闻言恍然,点头表示理解:“也罢,不怪你们,说说,刚才我骂得怎么样?”解气解气,几兄弟纷纷开口,一致认为解气。
是解气,接着骂!方老大满意点头,正待再展雄风,忽然想起一事:“不对!昨天练了拳,今天该写字儿了,你几个怎没去讲堂?”牛大志笑道:“七rì为周,今天是最后一天,休息。”
“哎,这都过糊涂了,都是可恶的吕老道!”方老大点了点头,正待开口再骂,瞬间又想到一事:“也不对!你几个以前不都是轮着去守山门么?怎么今天都在这儿?”几人闻言不语,看来似有苦衷。方殷又惊又奇,连连追问之下,四人齐齐叹一口气,又齐齐开口道:“老大,今天是——大年三十!”
过年了?过年了,过年了……
过年了!
耳畔轰然一声巨响,旋即眼前一片火红。那是红红的鞭炮,那是红红的衣裳,那是红红的对联和窗花,还有一张张红红的笑脸,随即红光蓦然绽开,化为五彩缤纷,姹紫嫣红的朵朵烟花,盛放在盏盏彩灯照亮的夜晚,盛开在熙熙攘攘游人的眼中——
那是年,里里外外热热闹闹的年,老老少少欢欢喜喜的年。那一天,终rì愁容的人也换上笑脸,那一天,往rì吝啬的人也大方一点。小叫花也过年,过年放那没炸开的鞭炮,过年吃那酒楼里的剩饭,偶尔收个好心人送的小小红包,也会欢天喜地乐上半天。尽管没有饺子吃,尽管没有新衣穿,但那一份快乐的心情啊,和大伙儿是一样一样的!
快乐不在贫穷富有,快乐不因尊卑贵贱。
“老大?老大?”耳边声声呼喊,将方老大从回忆中唤醒。方殷笑道:“过年不是挺好么,干嘛唉声叹气的?”话音一落,四人又齐声叹了口气,一个儿个儿面sè惨淡。胡非凡忍不住骂道:“这地界儿妈个巴子的甚么也没有,过年?过屁!”赵本叹道:“哎!去年也是没有!”袁世怒道:“半点儿也不好玩儿!”牛大志平静道:“过了跟没过一样。”
原来如此。这里不过年。大过年的,也没人来了,山门确也用不着把守。其实这守山门也是个形式,装扮个门面罢了,若是那山门真能守的紧,方老大这个闲杂人等也不会混进来了。方老大忽然觉得自个儿有些可笑——
糊里糊涂一头闯进来了,糊里糊涂拜了个师父,糊里糊涂呆了这些rì子,一大早起来又糊里糊涂过年了!
“真是过糊涂了!”方殷长叹一句,黯然摇头。牛大志见状宽慰道:“没办法,这里rì复一rì,任谁也算不清楚,我们几个人也早忘了,要不是师父……”方老大一声断喝:“别提他!大过年的,不吉利!”
不提,不提,大吉大利。大过年的,把个瘟神挂嘴边儿上,这可不是一件好事!一年到头了,大家伙儿要保持一个愉快的心情,不许再说起不愉快的话题。老大发话,很有道理,大吉大利,不提不提。就这样,吕道长也托了过年的福,总算少挨了几句骂。
没吃没喝,总得玩儿一玩儿罢?方老大自然提议,众兄弟当然同意。玩儿什么?有什么可玩儿的?瞪着眼互相看看,几个人都犯了难。就这点儿地方,就这点儿东西,天天瞅着,又能玩儿出什么花样儿?
呆了半晌,方老大一拍巴掌:“出去玩儿!天天在这破地儿呆着,老子都快憋疯了!走!”说罢转过身,带头向院外走去。片刻,又虎着脸折了回来:“干嘛了都!怎不跟上?”几人一脸无奈,你看我,我看你,这次袁世先开的口:“老大,我们几个今天都有事,去不了!”方殷挠挠头,哼道:“那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胡非凡连连摇头:“不成!你也不能去,哪儿都不能去!”什么?为什么?方老大闻言一怔,不明所以。赵本叹道:“老大,我们几个今天的事情,就是看住你,不让你出去!”
吕老道!又是吕老道!说了不提他,他偏偏暗中搞事,这是找骂了!方老大怒道:“你们甭管那个老妖道,我自个儿出去,有甚么事我一个人担着!”几人还是摇头,只有一人点头。牛大志点头道:“也罢,大伙儿拼着挨打受罚,也得让老大玩儿好了!老大,你去罢。”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一边儿几个挨打,一边儿一个玩耍,这岂不是,说我连累了兄弟们么?听出来了,这是一句反话儿!但话儿是反的,理儿是正的,自个儿跑出去了,吕老道一定会责怪他们,说是一个人担,自个儿担得住么?方老大琢磨了好一阵子,终觉此事不美,于是放弃了之前的想法。
没脾气,一声叹息。
有义气,皆大欢喜。
哪儿也别去了,就在这儿玩罢!
玩儿,那是方老大的强项,但这里能玩儿的东西实在太少,便有,也早给吕道长没收不知藏哪里去了,不好找,实在不好找。说到玩儿,其实也未必有玩具才能玩儿,只要有人陪着玩儿,就有乐趣。比如赌博,没骰子没牌九,可以划拳,再不然掰手腕儿,都能分个输赢。再如打架,两个人无聊了,可以随便找一个不顺眼的揍顿,闹个乐呵儿,实在找不着人,也可以互相抽抽嘴巴,作为一种乐趣。
想玩儿,就能玩儿,不管到了哪里,不管有没有玩儿的。几兄弟商量了一会儿,开始玩躲猫猫。一人划拳输掉,自己蒙着眼对着树数数儿,余下四人一哄而散,躲在这处,猫在那里。随即数数儿的找,找着谁谁倒霉,再去对着树数数儿……
没劲。
屁大点儿的地方,连个老鼠也藏不住,别说猫了。无非床底下,树后头,柜子里,书架间,找来找去就那几个地方,一逮一个准儿。没有难度,没有挑战xìng的游戏,适合三岁以下的儿童,几个人都老大不小了,一时各觉无趣,纷纷表示玩儿不下去了。玩别的,换花样儿,想来想去,方老大提出了一个高智商的,三岁以上儿童玩的游戏——
找蚂蚁窝。
这个游戏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是个技术活儿。庭院里的蚂蚁窝,并不像荒郊野外的那般巨大显眼,或在石板下,或在泥土中,或在墙壁内,总之隐藏得很深,不然早给好事者端了。开始,谁找的多,谁第一名。怎么找?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各显神通。
胡翻乱翻是不成,四处瞎碰也不成,必须得有耐心,最好的办法是——跟踪。选定一只小蚂蚁,暗里追踪去向,当然明着它也发现不了,直至找到老巢。简单么?一说就会。不简单,大冬天的,出来转悠的蚂蚁很少,并不好找。即便找到也有学问——不能死跟一只,不然遇上个出来逛街的,你跟它一天它也不回家。要找那种口里衔着食物的,那是正往家赶。也简单?还有学问——跟踪的那只蚂蚁未必老老实实回去,它会半路扎堆儿的,到时候一个眼花,马上就跟丢了!
这里面还有很多学问,譬如找列队而行的,再如找相同种类的,实在是个高难度的活儿。方老大经过多年实践,摸索出一套完整的追踪办法,自是得心应手。旁人么,或多或少都要差上一些,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个比较好玩儿,几个人一惊一乍一直找到太阳过了头顶,才算罢休。统计结果出来,方老大找到五窝,勇夺第一。牛大志找到三窝,赵本以两窝惜败,亚军季军各得。胡非凡和袁世加起来只找到一窝,由于是同一时间发现的,因此二人得了个并列第四。没有奖金,没有鲜花,没有万众瞩目的荣光,只有欢笑和玩闹,也挺好。
有得必有失。快乐往往建立在痛苦之上,自己的,或别人的。这方小小世界居住的蚁民,随之也得出了统计结果:重伤八百,轻伤三千,巢穴破坏若干,蚁卵毁损无数。从天而降的这一场无妄之灾,使这冬rì未眠的弱小生灵遭受重创,只因为——好玩儿。无奈啊,哭也没有用,敌人太强大,敌人太狡猾,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渺小的痛苦往往被人忽略。
好在,小小蚂蚁是天下最为顽强的物种,执着且恢复能力极快。不哭,不哭!不怨天,不怨地,不叹命苦说运气,坏了去修,毁了再建,美好的家园就在这里。少时众蚁民振作jīng神,以饱满的热情重新忙碌起来,收拾残局,重整河山……
只是,这里的风气已经给人带坏了,要不要搬家,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吕道长回来了。
五虎上将正在商议如何进行下一游戏,见状一哄而散。
扫兴,真是扫兴,大过年的还看这么紧,自个儿该哪儿哪儿去呗!回来干嘛?回来也不带你玩儿,搞得大家也玩儿不好,散了,都散了罢。
这是大年三十的下午。吕老道一个人立在院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吕道长要想的事很多。几个小道回了自己屋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小道们能做的事很少。也许是睡觉,也许是闲唠,也许在思量,也许在发呆。这一天是过年,这一天没有年过,没有红包,没有新衣,没有烟花爆竹,没有几分喧嚣,这一天只有——
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