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香主缓缓道:“神僧,今rì我堂备下薄酒素斋,敢请移驾一叙。”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这是请大和尚去家里作客了!一口一个神僧,这和尚真是好大面子啊!这不,轿子都抬过来了,还等甚么?快快走罢!只是神医一走谁来给大伙儿看病?只怕今天白跑一趟了!和尚哪里也不去,和尚就在这里。和尚还是那句话,不管谁来也一样。灵秀歉然一笑,回身端然就座。关老汉笑容满面,大声招呼着:“排队排队,要看请早。”
排队排队,各就各位,众人闻言大喜,纷纷拥了过去——
此时和尚还是诊病开方,众人上前却不是简简单单的看病了。和尚看别人,别人也看和尚,众人连番耳闻目睹之下,已知此人大有来头,分明就是个大大的高人呐!或者说是高僧。高人风范我等自当仰慕,何况是个大有名气的高人!叫甚么来着?是了,灵秀!灵秀大师,灵秀神僧,先给我看!先给我看!有病的看没病的也看,也好沾沾名人的光儿,以后没事儿了也有个说道的地方儿!
只是不敢靠近,那甚么香主还在那里静静地立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半晌,肖香主慢慢抬头,笑了笑,道:“有请神僧。”
神僧摇头。
“再请神僧。”肖香主认认认真道。
神僧摇头。
“三请神僧。”肖香主一字一字道。
灵秀只是摇头,笑。
说不去,就不去,真的不去。和尚脾气虽好,xìng子却也挺犟。不去就不去,不去就算了。肖香主xìng子是慢,脾气也好,可他确确实实是个办事儿痛快的人。事不过三,眼看和尚请不动,肖星火拱手笑笑,缓缓转过身,抬脚慢慢前行。
竟尔走了。
看着走得慢,其实也不慢,众人一怔之际那人已然不紧不慢翩然远去——有张有弛,一如做事风格。人走了,轿子也走了,四名轿夫抬着软轿跟着走了,来时悄悄走时悄悄,转眼消失不见浑似没有来过。小小金龙随之无声游走,似乎带来过什么,似乎带走了什么,又恍似留下了甚么。
影子?
人的名,树的影,此时灵秀和尚已经是个名人了!虽然大伙儿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虽然大伙儿也不知道他以前做过甚么。然而愈是不知,他就愈加神秘,他越神秘,别人也就越是猜测。一般都是这样,猜着猜着就猜进去了,因为一个低调神秘的高人,远远比一个大肆张扬的高人更加来得让人兴奋!为什么?还用说么——
高过高的境界,名之高深。
果然高深,高深莫测呀!众人呼啦啦一拥而上,将大和尚围在当中左瞧右看前后瞅,细细观察之下更觉得这个和尚道行不是一般的高!你看他慈眉善目五官端正,白衣如雪片尘不染,从容不迫宠辱不惊,分明正是一个得道的高僧啊!是不是?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是!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俗话说相由心生,和尚生得好,自然人品好!而且医术高,而且平易近人,而且菩萨心肠,而且……
于是乎,和尚出名了,真真正正出名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变成了一个出名的和尚。出名的和尚也是和尚,和尚还是原来那个和尚,没有什么。灵秀这样认为。出名的和尚还是和尚,和尚是个不为名利所动的和尚,当真难得。大家都这般想。于是乎,和尚更加出名了,名气越来越大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变成了一个更加出名的和尚。
什么叫名气?名气看不见摸不着,名气来无影去无踪,名气让人眼红却求之不得,名气令人烦忧又难以割舍。名气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天底下种种怪异滑稽以此为甚,名气可以生出所有又可以毁灭一切,使人哭笑不得感慨万千又无可奈何。名气有大有小有好有坏,名气可以生生抹杀掉也可以活活造出来,名气看似天定却由人夺哪怕你还是那个原来的你,这是灵秀和尚的无奈,也是我们大家的悲哀。
名利名利,既有了名,那么利也就——所有的一切都在关老汉的算计之中,关老汉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关老汉脸上笑成一朵花:“看罢,看罢,大伙儿快快看病罢!”意思就是掏吧,掏吧,大伙快点儿掏钱罢!香火鼎盛,人气更火,哗拉一把铜板,啪唧一块儿银子,当啷一个金锭!
少半箱,半箱子,大箱子,快满了!
人cháo人海人混杂,场面一时有点儿乱。却也不妨,大猛哥虽然光荣负伤,不情不愿生着气给关老汉支到一边儿去了,但是孙七自告奋勇担任起了安保工作。孙七没有走,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而孙七的工作只有做得更出sè,因为打伤了关猛的小混混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条……
无禅呢?
禅禅早给关灵姑娘拉到角落里,一边安慰着一边哄着,一连哄着一边问着。
问什么?
那还用说!那个灵的底细这个灵还是没有完全摸出来呀,看来水比较深呐!
水非但深,而且比较浑。就在天上rì头最毒辣的时候,就要树上鸣蝉最热烈的时候,就在地上尘埃尚未落定的时候,有一个人又大呼小叫奔过来趟上了这片浑水,搅得风浪又起更将无数水花儿溅到了白云之上:“好一个白衣菩萨!真个难请哈哈哈哈——”
一人大叫大笑大步奔来,声如洪钟,势若烈马!
人未至,一股狂风呼啸而来,将众人吹得双眼迷离七倒八歪!愕然不及惊叫,只在转瞬之间,那人已如一朵乌云般遮天蔽rì罩来,挟着数道恶风轰隆一声双脚落下!大地似乎在震动,震荡,震颤,余震不止!
谁谁谁?甚么情况?
少顷尘土散去,却见颤危危一座肉山横亘当场,望之心悸,无法呼吸——好一条大汉!好一座肉山!眼若铜铃头如斗,手似蒲扇足比船,弥勒肚子没他大,双臀正是两磨盘!此人威风凛凛往那儿一站,就如同看守南天门的巨灵神一般!可惜手里没拿着那支宣花大板斧,不过就是巨神灵来了也没他肉多!
杜工部有句诗叫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是说的东岳泰山,不过这句话要是放在人身上,十有仈jiǔ便是说的这条巨汉了。高得可怕,胖得可恼,要说这块儿头那可是太吓人了!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如果关猛站到他面前,就是关灵站到关猛面前的模样。还有还有,如果关猛是头公牛,那他便是一头大象!
安堂主!
安堂主!
安堂主!
安堂主!
众人恍然拍拍胸口,齐齐开口大声招呼。这人就是安堂主,来州城中没几个人不认识他的。一来此人异于常人太过显眼,二来他是真龙教来州堂的堂主,一把手儿!三来这安堂主为人热情,急公好义,在此地颇有人缘大有声望。这才是名人,若和他比起来灵秀不过是个后起之秀罢了——
当然只是在这里。
名人,堂主,粗布大褂,衣领上一般有条小小金龙,三爪,紫金sè。
“某姓安名泰,久仰白衣菩萨大名,今rì一见,呃,幸何如之。”安泰安泰,安如泰山。安泰拱手作礼,笑容满面说道。奇了!不想此人来时搞出偌大动静儿,说起话来却是和风细雨文质彬彬。灵秀连连摇头,合什还礼:“和尚不是菩萨,和尚不是那人。”哈哈哈哈哈!安堂主闻言仰天大笑,登时如同打了个晴天霹雳:“你不是他,他却是你!nǎinǎi个熊!安某只会说那一句场面话,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语声粗犷,势密而急,正如雷声过后疾风暴雨当头降至——
众人早有准备,见状呼啦一声远远退后!灵秀和尚不幸中招儿,给他浇了个满头满脸,一时不由有些尴尬。安如泰山,瞬间崩塌!说变就变,唾沫四溅!砸死一个算一个,淹死一个又一个,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灵秀和尚撩起袖子抹了抹脸,满面晦气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大和尚虽然很不满意,看这模样儿也算是默认了。白衣菩萨,白衣菩萨,这正是灵秀和尚的名号。
之一。
无论如何,这个名号称得上是威风又神气,和尚尽管不愿意但也不算是辱没了他。名人嘛,总要有个响亮的名堂,譬如安堂主也有一个名堂叫作——
飞流直下!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安堂主人高马大,居高临下,和他说话要时时刻刻留神,且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甘霖降下,灵秀和尚老实了。安堂主点了点头,满意道:“便是如此,这就随某家去罢!”去哪里?去做什么?灵秀和尚表情错愕,以目相询。安泰见状皱起眉头,瞪起眼睛道:“某家亲自来请你,你还是不去么?”灵秀恍然一笑,旋即慢慢坐下:“和尚哪里也不去,和尚就在这里。”
谁来也不去,就是这一句。
安泰怒了,真的怒了:“nǎinǎi个熊!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去是不去!”飞流直下,风吹雨打,和尚巍然不动,连话也不说了。安堂主大怒,暴怒狂怒,抬起一脚重重往下一跺——
轰隆!
地震了!又地震了!非但大地震动,而且肉山颤动,众人看到他身上的肉哗拉哗拉响个不休,众人听到他身上的肉哆哆嗦嗦动个没完——晃得头晕脑涨,震得神魂颠倒,惊得嘴歪眼斜说起话来全都乱了套!吓死人了!这叫做大象跳舞,赶紧着离远点儿!要知道一头暴怒的大象发起疯来那可比狮子老虎都可怕,人力已不能相抗!
灵秀端坐不动,索xìng眼睛也闭上。
安堂主怒目圆睁大吼一声,呼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当头拍下——熊的力量!是了,这是一只人形大熊,非但体形像,而且动作像!力量想必也和大熊半斤八两!一上一下,强弱悬殊,又似大熊捕杀小白羊——
危险!快闪!和尚!小白羊——
小白羊非但不跑,而且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呆呆呆在那里,似乎是一只吓傻了的小白羊。天灵巨掌停在头上,头的上方,安泰收回熊的力量,哈哈大笑:“好定力!哈哈,百闻不如一见,白衣菩萨果然了得!莫非——”安堂主扫过一眼,摇头笑叹道:“莫非你早就算准了某家不敢动你?只因那——”灵秀只是不说话,灵秀睁开眼睛看着他。安堂主叹了口气,只得接着说道:“罢罢罢,好教神僧得知,安某已于前rì飞鸽传书报知总堂,我教总堂主不rì……”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
安泰顿了顿,又笑道:“故人即来,何必客气?”灵秀微微一笑,低下头又不说话了。安堂主又生气了,瞪眼跺脚吼道:“nǎinǎi个熊!恁地无礼!某家好话说尽你却!说!去也不去!”
和尚不去。
真的不去。
再说也不去。
怎么也不去。
安泰无可奈何,一时却也拿他没有办法。为什么?为什么?只因他是贵客,真龙教的贵客,贵到安堂主也不敢怠慢的客人。怎么办?怎么办?贵客就在这里,贵客哪里也不去,可是若不请贵客上门做客,尽一尽那地主之谊,自家上司要是知道了——
肖香主来了,肖香主请不动他,安堂主来了,安堂主却也犯了难——
安堂主身材胖大,可是身形灵活,非但身手灵活,而且头脑灵活。安堂主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蓦然扬声大笑道:“某知白衣菩萨名满江南,却于我江北之地寂寂无声,不若在此指点某家一招半式,也好教大伙儿跟着开开眼,如何?”
好好好!妙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