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禅呆呆看山上,一张嘴张得老大。
简直,简直,简直比无禅面壁的山洞还要大!
无禅活了十八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委屈过,还有茫然……
他们,他们,他们不要无禅了?
无禅哭了,伤心地哭了。
去罢。灵秀和尚是那样平淡。
一年!定海老和尚竟是严厉无比!
阿弥陀佛——那是空闻方丈。
南无阿弥陀佛——无禅是给轰出来的!
那也没有办法,谁教无禅做了错事?无禅错了,这是惩罚,便是无禅也要罚。
尽管无禅至今仍不知,无禅又是错在哪里。
无禅呜呜哭着低头看一眼那里,裤裆那里,那是罪魁祸首……
大师兄说的,那是万恶之源!
然后哇哇大哭,哭得更加伤心了!
半山腰,溪流欢畅,骄阳当空,蝉声那是一如既往地热烈,似在欢送无禅。可是无禅不想走啊不想走,无禅舍不得,无禅无比留恋着,留恋着山上的一切!可是不得不走。水里映出一个光头,浓眉大眼直鼻阔口,他也在哇哇地哭着——
无禅长大了,变作一个大号儿的无禅。
还是无禅,就是这般。
可是手脚大了,肩膀宽了胳膊腿儿也长了,还有,还有……
还有某一处地方随之变大,而且时大时小很不听话,令无禅十分头痛!
“要不?割了吧?”无禅自言自语道:“是了,去掉也许好一些!”
可是那样,那样尿尿怎么办呢?这令无禅十分为难。
无禅叹一口气,解开裤带冲着山上尿一泡长尿。
然后又叹一口气,提上裤子,黯然下山。
——这是认命了。
“无禅呢?无禅师兄?无禅师兄!”此时一人面壁归来,正在焦急地寻找着无禅:“师兄你在哪里,我要吃烤红薯,我要吃烤红薯——”这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和尚,个子不高,长相讨巧。这是一个大号儿的无能。
傻瓜无禅和白痴无能的深厚感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因此和尚们纷纷不忍纷纷掩面……偷笑,知道也不告诉无能。这些都是坏人,是坏人!无能早就看到了,无能当时那是又惊又怒脾气大发作,马上凶恶万分地冲过去就要教训他们!然后就得知了那一个,噩耗。
——无禅下山思过,一个人走的。
天!这可让无能怎么活!可以想见的是,号啕大哭那是必须的,寻死觅活也是正常的,无能马上就要追他过去,找到并随了无禅天涯海角再不分离……
然后又是面壁思过,更被严加看管。
他们是坏人,他们是不能这样对待无能的,可是无能没有地方去说理。他们是坏人,他们这是妒嫉,无禅师兄武功又高品德又好,只有无禅才是一个好人,他们是不能这样对待无禅的,可是无能没有地方去说理。哪怕无能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曾经主管吃喝风光无限。这分明就是一种罪过,罪过啊……
不!无能狠狠地放了一个屁!
狠狠地熏到了自己……
无能哭着躺下。
关于无禅身上发生的那个问题,无能和无禅曾经多次探讨过。结论是:无禅是一个凡人,无能是一个神仙。因为无能就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无能不必因此而烦恼。
因为师兄们都有过——
一柱擎天。
罪过,罪过啊!这必是上天降下的惩罚,用以严惩这些坏人!这都是不知道尊重无能这个下凡神仙的结果。可是无禅师兄分明是一个好人,又知道尊重自个儿这个神仙大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禅师兄也,更,太过……
一柱擎天!尿尿都要费力!
不对,不对啊,这也没有道理啊!无能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准备回到天上去替无禅师兄讨一个公道!如果上天也不给亲爱的无禅师兄一个公道不给愤怒的无能一个说法儿,那么无能必定翻脸大闹,将所有没用的坏神仙一屁熏死!就是这样!
无能含泪睡去。
热,很热,热到不行,天地有若一蒸笼。
热到空悲老和尚也是昏昏yù睡。空悲面sè愁苦,有气无力坐在菩提树下,一阵凉风儿吹过来,舒服,惬意,老和尚慢慢阖了双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打!”
忽然一声暴吼起于树下!旋即四大金刚之一抡起拳头上去就是砰砰两记——
无心滚倒在地,无心一跃而起闷头忽忽又练,看上去没奈何也没脾气。
第三只眼名不虚传。
炎炎烈rì下一众年轻和尚袒胸露臂呼呼喝喝,拳脚纷飞挥汗如雨,一个个光头锃亮肌肉隆起大为可观!尤显天气燥热无比。小和尚们都长大了,半大小伙儿jīng力充沛,血气旺盛,更是武功有成龙jīng虎猛,南山禅宗可谓后继有人——
除了无禅和无能,无字辈的和尚都这在里。
无禅武功最高,无人可比;无能武功最低,无人可比。
二人一样傻里傻气,也是无人可比。
对于傻瓜无禅不幸被逐出山门的原因,大伙儿也是心知肚明。曾经无禅不明所以以为走火入魔急得哇哇大叫大家都看到了,其后无禅不当回事儿裤裆支楞老高,大摇大摆里里外外走来走去大伙儿了也都看到了,都是半懂不懂,也是以为羞耻,好在大伙儿的情况没有无禅那样严重,所以,所以无禅就给轰下山去……
其实无禅是冤枉的。
课间休息,开始议论。
无花叹道:“前rì之因,必得今rì之果,我等当引以为戒,rìrì自省之。”无果问道:“大师兄,这话却是怎生说?”无花长叹道:“红尘有染,情孽深重,我观无禅师弟自打上次回来,便,便,哎!”说着怀中取出一方红手帕,面sè沉重:“便是此物,虽我有意为他遮挡,这一场劫难却终是无法消弥!”
“阿弥陀佛——”众僧一齐低诵道。
“烧了它!烧了!这是魔物!”无涤大声怒吼,双目赤红如火!
无花摇了摇头,复将手帕收入怀中:“我心如镜之明,我心波澜不起,自可降住此物,不必。”众僧呆了一呆,无意问道:“大师兄,你那晚说梦话,说是,呃,chūn水鸳鸯,人比帕香,啧啧,啧啧!”无花一怔,皱眉道:“竟有此事?我怎不知!啧啧?你在说甚?”无意咽口唾沫,忽然红了脸:“想是亲嘴儿的,动静儿,啧啧,啧啧……”
“莫乱讲!一派胡言!”无花冷哼一声,连连摇头:“怎会是我?想必是你听错!”一旁无知恍然道:“怪不得,怪不得!大师兄,怪不得我总是见你偷着晒枕头,原来——”无根随即点头:“是了,我也看到过,还有被子,大师兄也是经常要晒的,是这样!”无花面不改sè,汗却流了下来:“胡说,胡说,那是因为……”
“妖孽啊,恶魔!”无涤长叹一声,面向西天再三而拜:“佛祖佛祖,赐我无边法力,以涤世间罪恶!佛祖佛祖,赐我神之威能,荡平一切妖……”这,这便是,便是心魔!很难根除的,无涤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重,莫说众生,便无涤也无法自度……
无花在解释,无涤在忏悔。
大师兄!二师兄!第三只眼过来了!
一间禅室。
一个老和尚在悲伤地,默默地流着眼泪,瘦小的身躯看上去是那样苍老,而凄凉。无禅和尚下了山,定海和尚终于显示出了极其罕见的脆弱一面,定海泪流成河。灵秀接着劝道:“师叔祖,无禅没有半点儿危险,无禅一定是死不……”
“砰!”“喀哧——”“稀里哗啦——”
定海重重一掌拍下,木桌瞬间四分五裂!定海定定望着灵秀,一字字道:“便、如、此、桌!”灵秀缩了缩脖子,讪然道:“师叔祖,灵秀只有一条命,这却是第八张桌子了。”定海重重一哼:“再取!”灵秀道:“是。”空闻道:“不可。”旋即两个老和尚怒目相对,灵秀和尚再一次左右为难——
师叔的心情灵秀是可以理解的,师父的苦衷灵秀也是可以理解的,无论这般毁坏桌椅对是不对,一切的一切都是灵秀的错——
无禅独自下山,主意是灵秀的。
小和尚长大了,长大了还是个小和尚,那也罢了。小和尚勇猛jīng进,武功是越练越高,甚至胜过了当年的灵秀,那也罢了。小和尚心无杂念真如本我,说来真是一个再好不过小和尚,是掌中的宝心头的肉,那也罢了。可是小和尚正值气血最旺之时,练的又是至刚至阳的武功,又偏生心思单纯无比,乃至jīng关牢固,一点元阳始终不泄——
乃至一柱擎天,金枪不倒!
——这便是无禅下山的原因。
——这不是无禅下山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灵秀不想无禅执于我念。
尽管无禅此时尚未执于我念。
真正的原因是,灵秀想让无禅出去见识一下。
——仅此而已。
佛有大乘小乘之分,大乘度众生,小乘修己身。南山禅宗如何?禅宗中人亦分,或如定海老僧,心向大乘,却不得其大。或如空闻方丈,有意小乘,然不得其小。谁高谁低?众说纷纭,无一定论。当年灵秀便是yù舍其小而成其大,结果,疯了。灵秀并不想无禅成为第二个自己,灵秀想要通过无禅找到自己苦苦追寻而无以得知的禅。而无禅并没有禅,无禅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大乘小乘。
也许在禅宗,也许在世间。
说是见识一下,便是要无禅去寻找自己的禅。
——从而找到那一个问题的答案。
以人度人,佛有何用?
但灵秀主意出了,人也送下山去了,却也是一般无二地,不放心。
这是送走了一个不谙事世的孩子,他的名字叫作无禅。
以无生有,可得否?
灵秀长叹道:“师叔祖,是灵秀错,无禅此去有若一幅白绢落入十sè染缸,实是福祸难料。”定海重重一哼,狠狠瞪过一眼!却不哭了:“白壁!”灵秀怔了一怔,貌似有所悟:“师叔祖,此话何解?”定海点了点头,长长出一口气:“白壁、就是、白壁!”
白璧无瑕,不比白纸,无禅和尚是一定完美无缺的,怎样出去,便怎样回来,不为世间种种事物所浸染!这是定海老和尚的想法,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是定海老和尚的解释,这也是老和尚舍得让小和尚下山的唯一理由。灵秀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师叔祖,无禅武功大成金身得立,此番必是无惊无险,何况……”
“再去、拿张、桌子!”定海挥手,不耐,道。
还是解释几句,这是一个秘密。
定海口吃,因此一句话定要分开来说,一下一下说,一下不得超过两字。
正因如此,定海年轻时常常为人耻笑,这也是定海老僧脾气不好的原因。
也正因如此,定海习武更加勤奋更加刻苦乃至如入疯魔,所以定海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更闷声不响下手狠辣无人不惧,从而天下扬名——
哑僧。
于是灵秀又出门,出去搬桌子。其实灵秀还有话说,其实灵秀是放心的。
空闻长长叹一口气,嘟囔着出门去了——
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