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油灯。
人,面摊。
一个头发浓密的和尚说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一个死去活来的无赖叫道:“上酒上酒!再来牛肉!”
十几粗鲁汉子挤在一桌,边吃边喝,边笑边说。
面摊老板苦笑着,忙和。
这是一个奇怪的城镇,非但民风彪悍,而且鱼龙混杂。
老汉见得多,得罪不起的。
和气生财。
就是了。
“你要无禅请你,无禅请就是了。”那和尚一脸无知。
“自是你请客,谁教你没接住我!”那无赖大吃大喝。
和尚点点头,掏出一把铜板,低头看看:“想是够用的了。”
无赖猛点头:“足够!足够!老头儿,再上三斤牛肉一坛好酒!”
老汉用刀子切着牛肉,一下,一下,又一下,就像切在自己的心头——
不管那倒霉和尚有多么奇怪,这个无赖始终是个无赖!给他来这里吃白食也不是,头一回了!
欠着!他说。
欠着!他说。
欠着!他说。
老汉切好牛肉,偷偷往上面吐了一口唾沫——
笑呵呵端了上去。
那无赖当仁不让,一筷夹去,恰好夹住那片牛肉!
“香香香!好味道!和尚,再干!”
和尚喝着面汤,面前一摞空碗。
共计一十八个。
一人赞道:“好和尚!好力气!好饭量!”
一人笑道:“痛快!痛快!想来铁公鸡竟是赔了哈哈!”
一人哈哈大笑:“早闻江湖藏龙卧虎,不想今rì终于见得!”
无赖随之大笑:“英雄本无类,说来正是我哈哈哈哈!”
一桌人齐齐厌恶地瞪他一眼,啐道:“你这无赖,又来胡说!”
无赖就是无赖,大伙儿全都见过,龙jīng虎猛是有,说的自是无禅——
无禅又失业了。
因为众目睽睽之下铁公鸡一时过意不去,便在傍晚收工时,管了无禅一顿饭。
或者说是,半顿饭。
然后又掏了铜板,不得已送走无禅。
确实没道理。
好在无禅终于吃饱了。
无赖哼道:“他是能吃,我是能喝,不服过来和我比,一人顶你十几个!”
一众汉子全作不见,自顾说笑吃吃喝喝。
“前rì我听人说,最近江湖上出一个人物儿,呃,是个和尚!”
“不错!听闻那和尚刀枪不入又是力大如牛,一身功夫甚是了得!”
“土匪?怎是土匪?”
“兄弟你是不知道,那和尚不但做了土匪,更是个黑吃黑的恶匪,四下流窜作恶……”
“喝酒!喝酒!管他甚么鸟和尚!”
“你个死无赖!又干你甚事?闭上你的鸟嘴!”
“莫理他莫理他,再说再说——”
“正是恶人有恶报,那做了土匪的恶僧非但贪财好sè,更是杀人如麻,终有一rì……”
“死了?”
“死无全尸!报应,这是报应!”
“喝酒!喝酒!管他甚么死和尚!”
一人拍案而起,怒道:“你个无赖,怎地总来插嘴,这又是皮肉痒了么!”
无赖举碗相邀,笑道:“不是江湖人,莫谈江湖事,还是喝酒!喝酒!”
一人不屑笑道:“你个泼皮也谈江湖?哈哈,可笑可笑!”
无赖一饮而尽,笑道:“你且笑,你且笑,江湖自有我一号!”
“你是哪根葱?又是哪个蒜?不如说来听听,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哈哈!”一人讥笑道。
“说出来怕是吓破你胆,我便是天下第二大英雄!”无赖哈哈大笑,一时得意非凡。
一人叹道:“牛皮吹破天,怎不撒泡尿照照自家?”
一人笑道:“不要脸的见过不少,却没见过你这般——”
一人长叹道:“怎不说你是那燕悲歌燕大侠,做那天下第一大英雄!”
一人大笑道:“燕大侠?哈哈!便给人家提鞋子你也不配!”
无赖长长打一酒呃,面上已有七分醉意:“说来不巧,听好听好,某便是那——”
燕赵,燕悲歌。
语落,霎时一静。
旋即一人笑道:“你若是燕悲歌,我便是燕悲歌他爹!哈哈我儿,快来认爹哈哈!”
无赖扫过一眼,笑笑,道:“这话,过了。”
那人忽地立起来:“怎地?怎地?你待如何哎哟喂!”
稀里哗啦——
却是无赖一把掀了桌!
无赖拎着一物,冷笑道:“教你乱讲!桌子我掀了,你又待如何!”
那人怔了怔,竟是坐了回去:“你有病罢?你自掀桌干我何事?快滚蛋,滚远些!”
众人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无禅满身汁水狼藉。
老汉垂泪,无语。
无赖拎起酒坛猛灌一口,嘎嘎怪笑道:“和尚当土匪,英雄无赖做,哈哈,有的乐有的乐!”无禅摇头道:“施主,你这样做不好,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师父说过一粥一饭得来不易,不可……”无赖忽然指点大叫:“少来啰嗦!你就是那个土匪和尚!哼,当本英雄不知道么!你个臭和尚,给我从实招来!”
众人闻言一惊,齐齐望去——
无禅呆半响,挠头一乐:“是了。”
众人惊呆。
无赖厉声道:“好个jiān人!方才你怎不说!”
无禅挠了挠头,又是一乐:“无禅也不知道,无禅要说甚么。”
无赖冷笑道:“你是一个好土匪,是么?”
无禅点头道:“是的。”
无赖扭头儿笑道:“我说这假和尚是个好土匪,有人信么?”
众人哄堂大笑。
无赖一指自家,又笑道:“我说这死无赖是那燕悲歌,有人信么?”
众人前仰后合。
无赖又灌一口酒,摇摇晃晃拎着坛子笑道:“哈!我也不信!”
说罢缓缓坐到地上。
开始唱歌。
一棍扫天下,双拳定江山,三坛酒去人不醉,四海我来放悲歌——
问一声,人间可有不平事?说一句,世上兄弟何其多——
砍不完的仇人头!喝不完的朋友酒!呵!呵!
痛快痛快真痛快——
有乐有乐真有乐——
再来一坛酒,我喝喝喝喝。
戛然而止,一人四脚朝天。
鼾声大作。
众人无不掩耳,面露痛苦之sè。
这不是听了一首歌,这是做了一场噩梦。
那粗厉嘶哑的声音啊,犹如一把挫刀,在耳朵里面一下一下地,挫。
鬼哭?狼嚎?
不过。
当下几人忍无可忍,冲过去便是拳打脚踢!
形如虐尸。
那无赖只是不动,呼噜也听不见打了,趴在那里有若一摊烂泥。
又若一条死狗。
无禅呆呆地看着这一慕,想起似乎是从哪里见过。
无禅还是冲了过去——
活人又死。
死过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