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和尚这个人,方殷本就认识。
早在方殷还不是方殷,方道士也不是方道士,方老大在江州街头做小叫花的时候,便就认识他。当时的他疯疯癫癫,当时的他嘻嘻哈哈,当时的他喝酒吃肉言语粗鲁完全就是一个野和尚,当时的他一穷二白破衣烂衫还常常抢方老大讨来的铜板,方殷印象很深刻,那是一个十分讨厌的大和尚。
但方殷不知道,他的武功很高。
但方殷不知道,他的法号叫做智绝。
现下方殷知道了,他还有一个身份,真龙教江州堂堂主。
但方殷不相信,方殷以为听错。
周道长说:“是的。”
是的,他要来了,吴师兄说:“一会儿就到。”
是在午时,还是这院。
方殷看看大开的院门,又看看树上蹲着的那个人,叹一口气。
更令方殷无法相信的是,疯和尚是要来做客,更指名道姓地挑战方殷方道士。
这个高手。
院里有一棵树,老槐树,枝叶浓密。
那人就蹲在枝头上,像是一只鸟,黄sè的鸟。
树下一张方桌,四把椅子,桌上两坛子酒,酒菜若干。
吴师兄在座,举杯相邀:“雀兄,累也不累?怎不下来喝上一杯?”雀兄就是黄麻雀了,黄麻雀是一个鸟人,不理不睬,将头一歪。周道长在座,注目笑道:“黄麻雀,你跟了他许多时rì,现下还没有看够么?”黄麻雀扫过一眼,咂了咂嘴,终于开口:“上清教出来的,尽是一些废物!”
“哈!”这话说地刻薄,一句将在场三人都骂了,包括上清。周吴二人且不说,方道士的确是个废物,方道士自己也经常说的。可是自己说说可以,旁人不能随便乱说,尤其那鸟人无端羞辱上清,让方道士很是恼火。方殷当下长身而起,冷笑一声反口相讥:“真龙教出来的,没有一只好鸟!”
黄麻雀也不生气,半蹲树上嘻嘻笑道:“我在上,你在下,可笑疯狗乱说话!”方殷轻嗤一声,扬声道:“虎下山,狗上树,谁个笑掉人大牙!”黄麻雀微微一窒,又笑道:“说不得,小子武功不济,却也伶牙俐齿,哈哈!”方殷瞪过一眼,坐下喝茶:“说不得莫说,方殷如何,也轮不到你来说!”
“啧啧,火气不小,你先喝口凉茶压压哈!”黄麻雀嘻笑一句,扬扬眉毛:“不说不说,快瞧,火气更大的来了!”语声未落只听院外哗啦啦啦一阵大响,脚步声并了大笑传来,轰隆隆有若雷鸣:“老周老周,哈哈!洒家又来讨酒喝了!”周道长应声而起,朗声笑道:“请进请进,智绝大师,贫道恭候多时!”
语声甫落,疯和尚现身。
但见一袭黄sè袈裟破破烂烂,衣领袖口处早已泛白,但见灰裤白袜双耳麻鞋,左手拎一禅杖,红光满面胖胖大大一个光头大和尚!生得是鹰鼻狮口豹眼虬须,两道浓眉又粗又黑,生似两条破扫帚!只一人,孤身前来,疯和尚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百无禁忌,打扮得像个出家人,实则是个喝酒吃肉的野和尚!
疯和尚年过五旬,方殷识得他,当年他就是这身行头,也是这副疯疯癫癫嘻嘻哈哈的模样。可是疯和尚早已不识得眼前这个青年道士,当年那个瘦弱肮脏的小叫花,方殷早已变了模样。是不识得,疯和尚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大步上前拎起一坛酒,仰着脖子咕咚咕猛灌一气,甩袖一抹嘴巴:“痛快!痛快!”
是疯和尚,行事作派也是当年模样。
“哗啦啦”一阵大响,疯和尚一抖禅杖:“小道士,来!”
方殷定睛看去,见那禅杖有处黑乌乌,有处白亮亮,sè泽便如他身上衣衫一样破旧。长及七尺,粗若鹅卵,好大一条禅杖!一头如新月之牙,四铁环穿挂其间,一头如倒挂之钟,刃口磨得锋利雪亮。这禅杖方殷并没有见过,若非是来比武疯和尚也不带在身上,这正是疯和尚的兵器,重六十八斤——
浑铁水磨禅杖!
见他一味不动,神情呆傻,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自家,疯和尚皱起粗黑眉毛大喝一声:“拔剑!”人是坐着,剑悬腰间,方殷忽然回过头去:“拔毛。”疯和尚一怔,旋即又是一抖手中禅杖,愤怒咆哮如雷:“小子无礼!”方殷也不理会,自顾慢悠悠斟了茶水来喝,又挟一口菜,送入口里慢慢咀嚼。
方殷忽然想起了几个人,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鲁智深也使这种禅杖。
一个是灵秀,灵秀也叫花和尚。
还有无禅,那个和尚。
猛听身后哗啦啦,喀哧!一声大响,转眼风动人至:“哈哈!小子无礼,无礼至极!”疯和尚终于入座,禅杖便直直插在石板地上:“不过洒家喜欢,哈哈哈!喝酒喝酒,喝完再打!”方殷仍是不理不睬,自顾低头吃菜,索xìng眼皮也不抬了。周道长举杯笑道:“智绝大师,贫道以茶代酒,先敬大师一杯。”
“喝!”疯和尚拎着酒坛子咕咚咚猛灌,一时酒水飞溅酒香扑鼻。须臾一坛见底,又开一坛:“老周老周,和尚敬你!”咕咚咚!咕咚咚!转眼之间坛中酒又是一干二净,疯和尚打一酒呃抹抹嘴巴,忽将立起:“小子!来罢!”方殷看过一眼,淡淡道:“你要比,我不要,我才不要和你比。”
“放屁!”疯和尚怒眼圆睁,真正恼了:“兀那鸟人!洒家不是说了,你怎——”黄麻雀仍自蹲在树杈上,两手一摊嘻笑道:“洒家要比,人家不干,我只带话,旁的不管。”疯和尚猛啐一口,一把抄起禅杖:“贼厮鸟!滚下来!”说着便是一杖呼地抡过,哗啦哗啦脆鸣声中“夺”地一声闷响,铲头深入树躯,直没近半!
霎时树身大颤枝叶簌簌,无数叶片并了尘土纷纷落下,迷了人眼。未及立起,只听哗哗啦啦夺夺地又是一阵大响,震得树叶雨般落下,尘土飞扬。三人起身走开,无奈地看着疯和尚。疯和尚好似疯了一般,只抡了禅杖猛击老槐,一下重似一下,直击得老皱树皮木屑纷飞,露出一处处断裂了的灰白木茬。
幸得老槐粗大有若合抱,一时不致折断倾倒。黄麻雀仍旧傻鸟一般蹲在树上,挤眉弄眼嘎嘎怪笑:“小杂毛儿,你可知,这人为何叫做疯和尚?”问的是方道士,方道士叹一口气:“鸟人浑人,一般地疯!”一旁吴师兄笑道:“智绝大师爱武成狂好斗成疯,因此叫做疯和尚。”周道长摇了摇头,笑道:“大师手下留情,夏rì即至,没了大树怎好乘凉?”
“呔!”
疯和尚狂吼一声,老槐终于禁不住他连连大力劈斩,连同硕大树冠“喀哧哧”缓缓栽倒,倒地又是稀里哗啦扑簌簌一阵大响!黄麻雀纵身一跃斜飞数丈,便如一只鸟儿般落在房檐上:“果然浑人一个,哈哈,没的商量!”疯和尚仰天狂笑,哗啦啦挥舞禅杖:“臭小子熊包蛋一个,也罢!跪地上给大和尚磕仨响头,洒家便就饶你一命!”
“智绝。”周道长沉声一句,正sè道:“你莫再无理取闹,免得伤了和气。”疯和尚一般大笑,神情张狂:“怎地?不若你来?哈哈!只可惜你不是洒家对手!”吴师兄上前一步,持剑揖手:“既然大师一意比试,贫道这便与大师讨教一二。”疯和尚两眼一翻,鼻孔朝天:“手下败将,不来不来!”
原是疯和尚好斗成xìng,偏又武功jīng强罕有对手,周吴二人以往和他切磋过十数次,无一不败。三人分处两教,本是敌,又无仇无怨,也似友。只因此时上清教与真龙教还没有撕破脸皮,不然这江州城中早无上清门人立足之地。今rì疯和尚是为比武而来,亦为立威而来,要教训的便是方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疯和尚是忘了,原本就识得他。
方殷缓缓上前,拔剑:“你若输了,便与我磕仨响头。”
疯和尚大喜:“成!”
黄麻雀叫道:“大和尚留神,这小子是有些鬼门道!”
疯和尚大笑:“暗器?迷香?哈哈无妨,臭小子你就尽管使来,洒家不惧!”
方殷执剑而立,一无惧sè:“方殷用剑,剑名恪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