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洪,我想哭!”
“小陆,不要哭,大伙儿都在看着我们。”
“老洪,你哭了么?你是在哭么?”
“小陆,你要看清楚,那是雨水,不是眼泪。”
“老洪,伞给你,我也想要淋淋雨。”
“小陆,是你自己收下的伞,还是你自己打着罢。”
“老洪,那天你都看到了,说他是一个杀人狂,你相信么?”
“小陆,你不要再问,做好自己的事。”
雨中,街头,巷口,二人并肩而立,一式白麻葛衣。打伞的是小陆,二十许人,真龙教翼州堂数百教众之一。淋雨的是老洪,四十许人,身份同为真龙教翼州堂教众。两个人在说着话,声音压得极低,一般身形立得笔直,目不斜视。小陆是想哭,因为有个人给他送了一把伞,那人是个陌生人。老陆没有哭,大伙儿送的雨伞老陆并没有收下,那是冰冷掺杂着温暖的雨水在脸上蜿蜒肆意。
二人面前,是千千万万的人。二人面前,是万万千千的伞。二人面前是人cháo人海是伞的海洋,却是五颜六sè高低大小不一而同,雨中如同万花齐齐盛开,齐齐怒放!有人在说话,同样是窃窃私语,声音低而微弱几乎听不见。更多的人是在看着,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看着他们身后隐没在重重屋脊道道飞檐的一处宅院——
仍是今rì,仍是牛家的事,但事情已然有了变化。
牛老爷yù以公道公理,得众人心之助力,使司徒野投鼠忌器,不敢妄为。这是一手好棋,这是一招妙计,司徒野不能不应,谁人也不能无视。司徒野的应对就是以公对公以理服理,取之有道,不予口实。便就要你召来众人,正好借此散布消息,说得有板有眼不由得你不信,不信的话可以去看,海捕文书就贴在衙门门口儿。
何以针对牛家?牛家窝藏人犯。
人犯又是谁个?人犯就是无禅。
“无禅是牛家的姑爷,就是前里rì比武夺魁的那个和尚。”
“和尚还俗入赘牛家,抱得美人享了富贵,是他,就是他!他叫无禅!来自南山禅宗!”
“兄弟,这事儿不用你说,那天我也在场。”
“这位仁兄,南山禅宗千年古刹佛家圣地,那可是名门正派!”
“老哥你是不知,这无禅和尚实为南山禅宗弃徒,更是贪花好sè杀人如麻,因此——”
“因此官府悬了花红缉拿此人,司徒堂主此番乃是为民除害,伸张正义!”
“是么?我瞧不像啊!那和尚我见过,那天……”
“说的倒好,怕不是罢?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不让我等去看?”
“人心隔肚皮,那和尚外表忠厚内心jiān诈,便就牛老爷也给他蒙在鼓里!”
“只怕他武功高强,若我等一拥而上,反给他趁乱逃走,此为瓮中捉鳖之计。”
“便依你说,捉拿逃犯,怎不见衙门来人?”
“是啊是啊,这事儿蹊跷,你说人家杀人放火,你可亲眼见了?”
“眼见为实,耳听未必为虚,待得司徒堂主擒下了他,公堂之上自有分说。”
“是极!是极!若那和尚并无恶行,自当坦然就缚于公堂之上证其清白,反之——”
“反之杀人灭口,正将一盆脏水泼到头上?”
“不说不说,过了过了!谁是谁非,且看就是——”
此时的情形是,众口纷纭莫衷一是,此时的情形是,善恶难辨是非难定。事实上是,牛老爷德高望重善名远扬,而司徒野也并非是人品败坏声名狼藉。事实上是,真龙教在翼州的口碑同样不差,众人惧之骇之,同样敬之爱之。便以老洪小陆在此守卫,有人雨水赠伞小小一事,那赠的是伞也不是伞——
而是一种,认可。
因此小陆会感动,小陆以作为真龙教一员而骄傲,小陆确是想哭。
因此老洪不接伞,老洪比小陆更加明白大伙儿的好意,老洪生怕辜负。
雨中,二人立于众人前面,均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人再多的场面二人也是见过,但以这般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但以如此几如静默的对恃场面,两个人一般难以承受!岂非万民伞?却为谁而撑?雨中万众齐聚街头,只求一个公平公正,无形之中使得真龙教中每一个人都成为了这一事件的仲裁者,这本就不是老洪小陆这两个真龙教的小角sè能够做到的事情!正因小陆是真龙教的一员,只这一件事办砸了,小陆将失去所有骄傲的资本,从此在众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而老洪资历又老遇事更多,作为真龙教的一员老洪只有比小陆更加骄傲,老洪知道真龙教以前也不是没有办过错事,但早晚会还给大伙儿一个公道!
老洪之所以哭,只因司徒堂主。
泪水共雨水模糊了老洪的眼,老洪便就没有看清楚——
一人于万伞之下钻将出来,大摇大摆走上前去:“兄弟,借过。”
其声粗厉嘶哑,有若锯挫铁石!
老洪闻声便是一惊,抬眼处小陆已然拔刀相向:“退后!谁是你兄弟?少来套近乎!”
“哈哈!哈哈!”那人无伞无笠,浑身淋得jīng湿,手中持一乌黑短棒:“要得!要得!”他是嬉皮笑脸嘎嘎怪笑,左看左看是一无赖,上看下看也一无赖!小陆只见到一大脑门儿,半秃鬓角,鼻粱斜横一刀疤:“速速退后!擅入者——”“叭!”小陆一个趔趄,伞是脱手而飞:“老,老洪!你这?”他是捂着半边脸,两眼瞪得比牛大,却见老洪更是见鬼也似:“你,你知道他是谁么?你竟,竟拿刀对着他!他是燕大哥!是咱燕大哥!”
“燕,燕大哥?”小陆还没醒过味儿来,心说这是来的哪一出,你燕大哥我又不认识——不是你,是咱!老洪的燕大哥小陆可以不认识,但老洪与小陆共同的燕大哥只能是有一个:“啊!是燕大哥!燕大哥!”小陆拿着刀刷地扑了上去,就连老洪都没有抢过他:“燕大哥!燕大哥!小陆可是见到了你,燕……”
“退后!谁是你大哥?少来套近乎!”他不知这燕大哥向来睚眦必报,绝对不吃哑巴亏的!但见燕大哥声sè惧厉,说翻脸就翻脸了,小陆一时怔在当场,两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燕大哥,是小陆不对,小陆有眼无珠,不识……”说话老洪上前躬身施礼,却是再也掩饰不住脸上喜意:“燕大哥,你来了!”
岂不知这燕大哥脸沉如水,还是个六亲不认的:“我不认识你,你不是老洪!老洪不会胡乱打人的!”老洪见状也是一怔,小陆却已看到了那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闪动着,一抹灵动的俏皮:“燕大哥,小陆该打——”正说话间,冷不防手腕已给老洪一把抓住:“是是是,是老洪的不是!小陆小陆,你打还我,快快打还我!”
“打!快打!这边这边,抡圆了!使劲儿扇!”一个硬要给人打脸,一个又怎下得了手:“不成!不成!老洪你快放开我,我得给燕大哥赔个不是!”一时间两人拉拉扯扯不亦乐乎,浑不知对面的人群已然生变!众人在一阵,一阵,又一阵小小的sāo动过后,声音渐渐嘈杂,声量越来越大,雨幕之中万伞之下不知是谁当先一声大喊——
燕大侠!
燕大侠!燕大侠!众人齐声呐喊,忽就地动天惊!燕悲歌!燕悲歌!浑似炸了窝,可是爆了棚!燕悲歌的名字就如同火药桶里闪过了一丝火星儿,轰隆一声巨响,声也震耳yù聋!大英雄!大英雄!转眼山呼海啸,场面瞬间失控,人人争相涌上,一睹盖世英雄!燕堂主!燕堂主!分明的壁垒烟消云散,无形的阵线弥于无形,每个人脸上都在开心笑着,每个人心里都是振奋激动!
这个说:“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个道:“今儿个没白来,更是三生有幸!”
这个问:“好一条大汉,威风凛凛好样貌!是他么?是他么?”
那个讲:“我识得,我识得,此人正是燕悲歌!”
这个一句刚讲完,那个可不乐意了:“你这厮,恁无礼!燕大侠的名字也是你叫的么!”
那个说是不乐意,这个说话也笑着:“是燕大侠,你识得么?哈哈!你没见过我见过!”
“燕大侠!燕大侠!小人姓毛名遂,久闻——”自荐者有之,结交者有之:“燕大哥,燕大哥,四海之内皆兄弟,某——”终究在场人太多,更多的人是不得见也不得说:“让让!让!让我过去!让我过去!”场面已然大乱,人cháo共着雨伞:“别挤!别挤!哎呀呀踩我脚了!”时有女子尖叫,鼓掌并了口哨儿:“大英雄,我爱你,我们我们都爱你!”
更有人狠狠骂了句娘,大出一口闷气:“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大英雄给众人挤得东歪西倒,身中无数咸猪手,给人摸完脑袋摸屁股,衣服都给扯破了,走光了,胸毛都露出来了,就连手里的棍子也不知给谁抢走留作纪念了。但大英雄就是大英雄,大英雄已经习惯了这种众星拱月万人拥戴,狂热粉丝们争相崇拜爱慕的场面。大英雄陶陶然,醺醺然,闭着眼睛神情愉悦,看上去很是享受的样子:“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大家不要这样嘛!人家是会害臊的啦……”
简直就是没羞没臊没脸没皮,其惺惺作态洋洋得意的嘴脸,着实令人发指!令人作呕!众人见状轰然大笑,一时更是大呼小叫品头论足,前呼后拥势若一**的汹涌浪cháo!雨伞挤掉,鞋子踩掉,眼歪嘴斜,牙都笑掉!这就燕悲歌,一个无赖式的人物,匪气痞气流里流气,完全不像是一个英雄。这才是燕悲歌,一个平民式的英雄,完全不像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但他才是人们心目当中真正的大英雄!
这是燕悲歌,如假包换燕悲歌,燕悲歌来了。
既然坐享英雄之名,也不能一味死不正经,燕大侠也不完全是来卖乖耍宝的:“诸位!诸位!”燕悲歌忽然立定,短棒已回手中:“听我一言——”声是粗厉嘶哑,却也雄浑厚重,于喧嚣纷杂的人cháo人海之中并不张扬,却有着极为独特的穿透力。众人渐渐收声,渐渐又趋无声,不多时已然安静下来——
静了,静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无数只眼睛都在注视着他。
静了,静了,只听细雨沙沙。
“燕某要去找乐子,你们要不要跟着?”只一句话,仍是嘻嘻哈哈,但手臂起处棒头一端直直、定定、指向巷中——
语声还在回荡,又是瞬间寂静。
过后。
“要得!要得!”众人大笑,齐喊:“找乐!找乐!要得!要得!”
浑如惊雷旱地起,轰隆一声震破天——
“走着!”
……
众人之后,还有四人,不远不近,双双跟着。
两人白衣,两人灰衣。
一顶麻黄草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