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
青sè的窗帘,风漂浮着它,夜月依着银sè的栏杆,望着残月。月光照在他裸露的脊背,在他的疤上游走,这是他生命的残缺。
“我想讲个故事。”夜月佝偻着身子,沉入了思忆。
他是个诗人,一个不折不扣的诗人,他经历了苦难——四岁的顽皮给他留下了一辈子的印痕——疤,滚烫的开水浇成的花。从那时起,他明白了残缺。夏天,他不敢脱衣服;晚上,他不敢进澡堂。他怕,他怕看见别人异样的目光。尤其在上床的时候,他会紧张地看着窗外,外面的虫儿还没有睡,梧桐叶的影子婆娑在窗前,夜月猛地拽下衣服,一个虎扑扎进被窝。现在没有人看到了,他睡了,睡得好舒适。
天边起了乌云,八岁那年,他不小心跌进了水坑,他尝到了窒息的味道,青藻半咸臭的味道。他沉在水底,透过浊sè的水面,看到周围人的呼喊,他们找来了绳子,抛向了他,粗壮的绳子打在他头顶的水面,模糊了岸边人的影子。他被救了上来,他被人们围着,他被撕下了外衣,“不,不要”,他内心呼喊着。可是,他们看到了。
“这疤,这疤……,好怕呀!”
他们依然围着他,只不过他和他们已经有道无形的帷帐了。
夜月还记得,那个在雨中追他的孩子。他像一条狗,不,一个鬼,躲闪着后面掷来的石块。孩子的父母告诉孩子,夜月是带疤的厉鬼。
叹口气,回头看看屋子,夜月离了窗台,踱到漆黑的墙角,他把头靠在铁桌上,冰凉渗进大脑,顺着往下,渗进心。不小心碰到花瓶,倒在地上的,一地的碎片,还有一只沾露的梅。
“梅……”
夜月是没有爱情的,没有女孩喜欢残缺的躯体,他被隔离在爱情的门外,就像他此时被锁在屋内。
门外水房传来哗哗的水声,夜月站起来,开灯,旋即又灭了。他在想一个女人,他生命里惟一的女人——海沙。
“海沙,我好想你”
夜月永远不会忘记,他来到这所学校所发生的一切。
他喜爱文学,他想做个诗人。但是,很有天赋的他却得不到认可,别人不相信,一个丑鬼,一个有疤的丑鬼可以写出这么好的诗。
诗人是孤独的,孤独的诗人就像一把琴,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会弹琴的人,琴的弦也该断了。
他得走了,怀着一把刀,走进了竹林里,月亮凝视一切——竹林里诗人生命的终结。他解开自己的衣襟,试着把刀靠近胸口,他渴望rì出,一直都渴望。可是,一直都是黑暗,他想要rì出,火红的rì出,就像心流出的血。
“用我的血照亮大地,苦难,见鬼去吧。”
他举起了刀,却听见了哭声,一个女人的哭声。他犹豫地放下了刀,因为他不想死在别人的哭声里,除非她真的爱他。
他小心地靠近那哭声,冷风撞击着他裸露的胸膛。他哈着气,一步步迈进,绕过几根矮矮的竹子,他终于见到了。
是个女子,她恰好坐在月光下,夜月可以看到她的黑sè长袜和红sè上衣,以及凌乱的头发,埋在膝间的哭泣。夜月很想问问她为什么哭泣,可他不敢,因为陌生。
沙沙,沙沙,……竹林在歌唱,女孩有些害怕了,她抬起头,看到了面前的夜月。
“你是谁?”女孩看着他裸露的胸膛,惊恐地问。
“我是要在林子里自杀的人,你的哭泣改变了我的主意。”
“自杀”,女孩嘀咕着,看着他手里的那把刀,还有他胸上的血,那是夜月比划这把刀时不小心划伤的。女孩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男生,她有些同情了,她递给夜月一张纸,示意他摁住伤口。
“你,你~为什么自杀呢?”
“残缺”夜月转过身,只是让女孩看到他的背。
女孩看到了她人生中最奇特的一幕,一条条疤像一道道山梁,而黄sè的脊背又像是大地,擦了凉露,活活一幅山水画。
“好美”
夜月的灵魂开始颤抖。
“你说什么?”
“哦,我是学美术的。我认为你是一个非常好的**模特,明天你能来美术馆找我么?对了,我是海沙。”
电话响了,是海沙的,她看着来电,神情慌张地跑出竹林,留下了傻傻发呆的夜月。
从来没有人喜欢他的疤,只有海沙赞美了他的残缺。夜月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东西包裹了他的身体,或许他该活下去,哪怕只为了一个人。
天明了,夜月也睡饱了,他起床,吃了早点,径直往美术馆去。
由于是礼拜天,美术馆里的学生很少,白夜问了下看馆的老大爷,在大爷的帮助下,找到了海沙所在的画室。
门就在那里,夜月走到了门口,迟迟不敢推门,他在想,海沙真的喜欢他的疤么,或许昨晚她没看清他的样子,现在如果进去了,她会不会认不出他呢?
已经来了,如果不进去,岂不是违背了昨晚的约定,不管那么多了,夜月伸出手,想拧转门把。这时,门开了,不过开门的是另一个男人。见到夜月,男人局促不安地快步离开了。
夜月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像那男人,局促不安地走进了画室。
空气中弥漫着油彩的气息,地上闲散地摆放花架,石膏。在画纸上躺着海沙,裸着。
见到夜月,海沙不慌不忙地穿好了衣服,坐在了画纸上。
“你一定很好奇,对于我的私生活。”
夜月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觉得,有人玷污了他生命中的美好,或许是最后的美好。他愤怒,他忍不住地愤怒,他想知道那个男人的一切,肮脏的一切。
“我想问,那个男人是谁?”
“我的情人。”
夜月深情的看着海沙,希望自己在她眼里可以变得富有。
“那么,你真的爱他?”
海沙笑笑,她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很可爱。她几乎想告诉他了,她的一切。
“你愿意听我的故事么?”
夜月点点头,和海沙一起坐在了画纸上。
“我是个热爱画画的人,可是,我没有背景,这注定了我只能苦苦摸索,而不会有大家的指导。感谢我遇到了他,一个画廊老板,他结交了许多大师。不,不应该感谢,他夺走了我,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单纯。而我得到的,是我应该的,他是个狡诈的商人,我们做着不公平的交易。”
夜月可以感觉到海沙的悲伤,他同情她所受的苦难,更重要的是,和他一样的,在社会下层拼命挣扎的心,和他一样的,被玷污了的美好。夜月挪挪身子,他想和海沙靠的更近。
“你一定把我当jì女看了,没关系,他们都这样看。”海沙深情地看着眼前眼前的男人,希望自己在他眼里可以变得珍贵。
夜月忆起了昨晚的事,他好像知道海沙为什么哭了。
“不,你有纯粹的理想,你只不过为现实所迫,你应该被同情,被爱。”
“爱”,海沙像是受到了震动,颤抖的嘴唇不断重复着这个字。
“是的,爱”,夜月捧起了海沙的脸,庄重的说,“你可以接受我的爱么?”
海沙别彻底震惊了,从来没有男人理解她,从来没有男人像他如此真心。她想要爱,洗涤灵魂的爱。尽管他的躯体是残缺的,但自己有何尝不是残缺的呢?她相信,他有一颗比其他人更完整的心。于是,她妥协了。
幸福的恋人呵,爱情是如此美好,在雨中,在花前,在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依偎着,他读诗,她作画,没有人懂他们说的什么,画的什么。他们懂,这就够了。
他们在别人的咒骂声里欢笑,有人说他们是“烧疤男”和“**女”,他们不在乎,有爱的灵魂是高贵的。
rì子一天比一天冷,秋风吹落枫叶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海沙不见了。
夜月害怕,他好害怕,他找到了画廊老板。
屋子里充斥着烟雾,烟雾里躺着一个病怏怏的男人。
“海沙呢?”夜月憎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只想尽快结束这种肮脏的对话。
“哦,你就是夜月。”
“是,我就是!”
男人眼里shè出红sè的火焰,吼道:“海沙是我的!”
“不,他根本不爱你,你利用了他,你个龌龊的人。”
“哈哈哈哈………”男人开始笑了,“我的确利用了她,我把她当成礼物送给那些大师们。我得到了她,她永远都是我的。”
“你得到的只是她的**,而她的灵魂,她的心早已和我融在了一起。”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她快死了”
“什么,她快死了,什么意思?”
“她得了艾滋,我传给她的,哈……”
这无疑是个雷,炸在了他的上空。海沙,那么善良,那么美好的一个女生。她有理想,她有她憧憬的美好,她比任何人都要干净。上天啊,你难道瞎了么?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要让她承受如此大的苦难?
夜月越发觉得眼前的男人像个魔鬼,他剥夺了海沙的身体,剥夺了海沙的生命。生命没有了,他们的爱情安放何处?
他攥紧了拳头,屋子里响起了痛苦的哀嚎。
他回来了,他在等待,窗外的树已褪光了叶子,冬天来了,他看着衰弱的太阳,思念着海沙。每晚他都去相识的竹林,细细回忆她的哭泣,他也哭了。
天晚了,他站起身来,却无意中看到一个影子。“海沙”,他喊了出来,影子跑了,他在后面追,他一定要追到,虽然他不知道未来是什么。
他追上了,他抱住了虚弱的海沙,他们一起哭泣,接吻。一个生命融入了另一个生命,他们飞到了天上,他们会快乐的死亡。
海沙住进了医院,她的时间不多了,他给她带来了纸和笔,她还想画画。他呢,则陪着她,度过黄昏。
海沙不行了,她虚弱的躺在那里,说不清话。她突然示意他靠近她,夜月把耳朵贴上去。
“我最大……大……的遗憾……就是把我肮脏的身体……给了你…我的最爱…”
海沙死了,夜月也活不长了。许多人还在骂他们,不过,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怜悯他们,这群没爱的人。
夜月从回忆里拔了出来,月光依旧照着他的脊背,他笑笑:“我依旧残缺,但我有过高贵的灵魂。”
第二天,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裸露着的残缺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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