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时值深秋,天气逐渐转凉。道路两旁的田地早已经收割完毕,就连那些断茬秸秆也被妇人和孩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天地之间一派萧瑟!
连着几天赶路,王信新换的衣服重新布满了风尘。已经进入真定县境,中山国在望。今年天气凉得很快,一路北上,气温陡降,恐怕又是一个寒冬将临。
看了眼西垂的rì头,王甲提醒道:“少主,前面有个亭驿,今晚在此休息,明rì重新赶路吧。”
王信紧了紧衣襟,点点头,当先向着亭驿赶去。
“开门,开门,吾等投宿!”王乙上前用力的拍打着门环。
等了好长时间,王乙渐渐不耐,里面才悠悠的传来一阵嘶哑嗓音:“什么人啊?催什么催?敲坏门你赔得起吗?”
听声音来人似乎年纪颇大。
重新整了整身上的蜀锦深衣,紧了紧腰间的红sè缯带,轻抚着白玉带钩。唇红齿白,朗目疏眉,王信已是一派游学士子模样。这套行头是路过赵国时买的,穿习惯了母亲缝制的衣服,再穿其它总有些不大适应。
“吱”的一声,木门打开一条缝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苍头,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眯着眼睛仔细地审视一番。这几个人,看起来倒像是外地游学的士子和随行家人。
老头颤悠悠走出门外,抽了抽通红的鼻头,满脸的褶子微微伸展,严肃地轻咳一声:“尔等何方人士?要往哪里去?来此又是何干?”
“吾等此行要去中山,今rì天sè已晚,yù借宿一宿。”王乙抱了抱拳。
老头将后面的木门“啪”的关上,双手笼着袖子,怪声怪气地哼了一声:“近rì房子整修,没空处了,尔等到别处去吧!”
王乙大怒,不禁向前走了一步。这个老匹夫明显是在刁难,附近地上一片空白,哪里像个修房子的样?
老头面无惧sè,挺直了身子,沙哑着嗓子厉声斥道:“汝要干什么?亭驿虽小,也是王命所在,岂容你放肆!”
王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王信在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一幕。小乙还是经验欠缺啊!看来以后要多带他出来走走了。
其实老头心里也有些发憷,这些人怎么如此不晓世务?一年四季,迎来送往,老头什么人没见过。仗着年近八十,孤身一人,还真的不在乎什么背景身份。毕竟朝廷优老的律令就在那里放着。
摇摇头,给王甲使了个眼sè,王信出声唤住了激动的王乙。
王甲下马快步上前,悄悄地拉住老头,暗中递过一个钱袋,嘴里连连道歉:“吾家兄弟年幼不晓事,老丈勿怪,原谅则个!”。
一边的王乙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他真的没有想过,以少主的身份,出外还用得着这样?而且平时不善言辞的王甲,居然可以这样谦恭!
王乙迷茫了。
其实老头也是在看菜下碟,毕竟游学士子嘛,肯定是重名声的。所以这么多年下来,老头是有酒有肉,安然无事。
说白了,他就是在倚老卖老。毕竟大汉首重孝义,整个社会就是个尊老重老的社会。即使老头心里明白,所谓的游学士子,换了衣服也和那般游侠儿没什么两样。但是那又如何呢?既然你穿着士子服,总是要做出个知书达理的样子才对。
老头脸不变sè地收起钱袋,暗中掂了掂,怕不是有百余五铢钱,足够几rì的酒钱了。于是点了点头,声音渐渐缓和下来:“看你们是外乡人,赶路也不容易,我就勉为其难吧,尽量帮你们腾几间偏房。”
偏房就偏房吧!众人一路上什么苦没吃过,风餐露宿也是等闲,有的房子住就很满足了,也不是很挑剔。随着老头走进院子,老头忽然掉转身:“把你们的‘过所’拿来,吾要仔细看看。职责所在,老朽我还想多吃几年官饭呐!”
王信暗暗吐槽,还职责所在呢,要钱的时候也没看你多有责任感。不过老头的话毕竟占着理,也不和他多说什么,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过所”,随意递了过去。
老头揉了揉眼睛,捧着“过所”,对着阳光摇头念了起来。没看出来,这老头还识字。这年头能识字的除了士子,就是戍卒。从老头身上,可是看不出任何相像的地方。
“王信,颍川人。恩……颍川是个好地方啊!”老头接着往下念到“年十五,身高八尺,白面无须。”抬起昏花的老眼,细细打量一番。老头点着头接着看去:“中山相之子……恩?”
老头又仔细打量了一眼王信,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还是个郎君,你真的是中山王府君之子?”
王信没好气地点了下头。
老头揪着颌下稀疏的白须,大声说道:“既然是王府君之子,怎么不早说?我也好给你安排个上房。”
似乎怕被误会什么,老头紧接着又说:“我可不是因为你父亲官职才照顾你,我敬的是你父祖辈的德行出众。”
“汝家毕竟是开国勋戚之后,而且王府君治理中山,也是连着几个大有之年。”老头似乎有些气力不足,喘着气缓了缓,忽然跌足长叹:“哎!为何我常山就不能来个做事的府君?”
浑然忘记,他自己的那番吃拿卡要,可也不是什么做事的样子。
老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再说话,把“过所”还给王信,径直把他们带入后院:“你们今夜就在这面的几间屋子歇息吧,这可是真正的上房,吾每天都要打扫一遍。”
不耐烦老头的絮叨,王信挥手打断他的话语,直接询问:“本亭的亭长何在?”
“亭长出去了,晚上才回来。嗯?”老头狐疑地皱起眉:“你打听亭长行迹干什么?”
“吾与你家亭长乃旧识,既然经过,总是要见上一面。”王信摸摸鼻梁,缓缓而述。
什么?老头暗吃一惊!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这老头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这亭长了。毕竟若是惹恼了亭长,随便安排些苦差事,自己就不得安生,还无处申张。更何况这亭长和自己……
这种事,老头也不虞王信作假,毕竟太容易拆穿了。
“啊——呀!既识得亭长,你怎么不早说。”老头那满脸褶子挤作一团,陪着笑脸连连作揖。不舍地拿出钱袋,悄悄地往王信手里塞去。
“适才多有得罪,郎君勿怪,勿怪。”老头眼见的口齿都不利索了。
轻轻推回钱袋,王信摇头轻笑:“给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老丈千万拿好了。”转身就向屋内走去。老头一时间捧着钱袋,手足无措,yù言又止。
王信回身,看那老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左右踟蹰,有些不忍,于是对着老头轻咳一声:“和你开个玩笑,莫要担心了,只管拿着吧!”
“当真?”老头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这钱还你,你只不要和亭长说起就好。”
说罢,老头眼里挤出几滴浊泪,红着眼一边擦拭,一边诉苦:“吾今年七十有八,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也是生活所迫啊,郎君一定多担待。”
王信顿时哭笑不得,这么大年纪的老汉,在自己身前哭泣,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办。让外人看到,还以为自己欺负老弱。
把那钱袋又重重的放在老头手中,好言安慰他:“放心吧,我不会和亭长提起。”
老头用袖子囫囵着抹了把脸,一边连连点头,把些听人说过的好话尽数拿来恭维:“公子真是仁义,那个德比兰馨,高风亮节……。”
什么时代都不缺这样的人,前倨后恭究竟是为了哪般?
搓搓有些发凉的双手,王信随意地打量着院子:“你家亭长,平时对下属很苛刻?”
“你这是什么话?”老头的脸sè说变就变:“我家亭长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我老汉活了这么多年,再没如此让我佩服之人!”
“还你的铜臭,你们赶快给我搬出去!”老头翻脸那是极为痛快,把手里的钱袋又重重扔回王信怀里。
抓住老头的袖子,将钱袋重新放回他手中,用力的按着。这老头看着瘦小,力气却很大!王信正准备解释,突然一声大喝传来。
“老李头,汝又刁难客人,坏吾名声!”
话声未歇,一条轩昂大汉带着风声,已经大步走了进来。此人阔面重颐,相貌堂堂,只是脸sè略微有些苍白,似乎大病初愈一般。
“啊!”老头一惊,手中一抖,钱袋掉到地上。慌乱中连连摇手,哀求地看着王信。
王信朗声调侃道:“子洊兄好大的官威啊!”
赵震这才循声看去,略微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一脸喜sè:“竟然是子孚贤弟,真是贵客啊,来来来,你我今rì不醉不归。”
刚准备帮老头美言几句,没想到赵震挥挥手,已经示意老头下去。上前拉着王信的手,就向内堂走去。显见得极为护短,王信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这时王甲等人也收拾好了房屋,听到动静出来见礼。赵震用力拍了拍王甲的肩头,哈哈大笑:“王甲兄弟越发健壮了,恐怕吾亦不及也。”
赵震引着主仆三人进了内宅,自然有亭中下属帮着收拾酒肉,准备宴待贵客。一阵寒暄后,酒肉流水般上来,众人分宾主坐下。
老李头乐呵呵的弯腰进来,手中提着坛子珍藏的“苍梧缥清”,肉疼地倒酒赔罪。王信连忙劝阻,然后当着老头的面,对赵震解释了刚才的事,只说是自己要老李头去买些酒肉,所以给他钱。
赵震摆摆手,也不在多说。待到老李头下去,才“哎”地叹一声长气。
王信忙问为何叹息。
赵震眼里一片追忆之sè,缓缓询问诸人:“你们是不是认为那老李头,只是个贪财市侩的糟老头?”
“其实,认真说起来,老李头也算我半个师傅!”赵震将漆碗中的苍梧清一饮而尽,石破天惊。
看着王信等人惊讶的神sè,赵震一边示意下人倒酒,一边娓娓道来:“那老李头,年轻的时候也是郡里知名的人物,一身武艺附近诸郡无人能敌。若是从军,也是可以闯一番大事业的。”
赵震示意王信等喝酒,杯到酒干,先干为敬。
“也是时运不济,那老李头有一知己,被乡间的恶霸纵奴打死。当时的县宰收了钱财,竟然当做没有发生一般。”赵震摇摇头,抿口酒:“老李头当时刚结婚不久,年轻气盛,于是单人携剑,一夜之间尽屠那恶霸全家老少三十余口,做下泼天大案。”
“痛快!”王甲拍案大赞。
“后来呢?”王信好奇的追问。
赵震又吞下一杯酒,惋惜地叹口气:“后来老李头不顾亲朋的劝告,连夜到太守府自首投案。”
“啊!为何如此迂腐?”王甲恨声道。
赵震摇了摇头:“他也是没有办法,那恶霸家中尚有亲戚在宫里做常侍。而老李头上有老母在堂,其妻又怀孕在身,为了不祸及家人,只好投案。”
众人一阵唏嘘。
赵震将酒盏重重放下,声音转高:“幸好府君怜其忠直,于是使了个瞒天过海之计,应付过了常侍。只是老李头毕竟犯了国法,虽免了死罪,还是不得不发配边关,戍守陇西。”
“那时候,羌人势大,屡降屡叛。老李头从军四十载,身经百战,金戈铁马。只是终因刑徒之身,不得升迁。”
“一直到六十余岁,须发斑白,上官可怜,才准许他返乡养老。”
赵震沉默良久,满脸黯然之sè,悲声说起:“只是他不知道,乡里早已物是人非……”
“在他被发配后的第二个月,他的老母亲就染了时疫去世,而他当时正在金城,与羌人生死搏杀。”
“次年,其妻诞下一子。只是产后落下了病根,再也干不得重活。当老李头随着护羌校尉,冒着风雪横跨湟水的时候。他的妻子却在家中,抱着未满周岁的婴孩,冻饿而亡。”
“那后来呢?”王乙抹着眼角的泪花,呜咽地问着。
“后来?后来老李头辗转回乡,跪在老母的孤坟前,放声恸哭三天三夜,血盈满眶,惨绝人寰。四十年啊!而他的妻子更是连尸骸都已经无处可寻!”赵震举起酒坛一阵痛饮,苦涩辛辣的酒水顺着脖颈缓缓流下。
堂上几人早已泣不成声,感同身受。谁没有少年气盛之时?哪个又没想过征战沙场,封狼居胥?只是在那些光鲜的背后,隐藏的众多惨事,又有几人得知?
一将功成万骨枯,区区一句,又怎么能道尽底层士卒的辛酸。
“老李头从此之后,终rì以酒度rì,慢慢把离开军营所带的钱财全部花尽。众乡邻看他年老可怜,不时接济一些,才得已度rì。吾那时年纪尚幼,和老李头那里学得些沙场技巧。所以,我说他算我半个师傅。”
“后来朝廷改元,诏谕各处,要善待尽王事者。府君听说此事后,令人安排老李头在这亭中做些扫洒的营生。”
“老李头年纪渐大,吾也劝过,愿意接回家中奉养晚年,不必如此辛苦。可是老李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宁愿在这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不愿去享那般清福。”
“他是在感恩呐!”赵震瞪着血红的双眼,猛地扔下手中的酒坛,一片破碎声中,用力捶着桌案,直震的酒具都跳了起来:“他说……”
“他说天子没有忘记他们!”赵震忍不住伏下高大的身躯,埋头痛哭起来,渐渐醉去……
沉默良久。
“砰”地一声,王信猛然拍案而起,悲声大呼:“大汉养士四百年,皆不如一老卒耳!”
王信心中一股抑郁之气不得而发,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既然穿越到了这里,他就应该留下一些东西。
自光武中兴,世家掌权,大汉重视的便是那些经学传家的豪门大族。士兵不断裁撤,武人的地位也rì渐低下。就连王信这等将门之家,也纷纷转向经学。
时至今rì,大汉再没了封狼居胥的豪迈!大汉也失去了一路向西,虽远必诛的勇气。
削汉卒、夷兵屯塞!迁胡蛮、游牧中原!一桩桩,一件件,堂堂华夏从此沉沦……
从何时开始,汉人竟然成了爱好和平的民族!
从何时起,汉人竟然成了软弱的代名词!
推开上前搀扶的王甲,跌跌撞撞的走出堂外。猛地拔出腰间长刃,清冷的月光流水般移动。
王信长跪在地,咬着牙,恨声立誓:
“苍天在上,明月为鉴,吾此生必倾尽全力,重树汉家之魂。若违此誓,天弃之,地厌之,万世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