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手夺过玉钩,王璟板着脸孔就是一番斥责:“尔不知藏钩者,有令人生离之意?你是怎么做兄长的?”
王信忙低着头乖乖认错,心里却不以为然。整个大汉玩这个游戏的多了,这还是宫里传出的游戏,也没见几个人生离的。汉人就是太过迷信,难怪王充要写本《论衡》出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冷风吹进堂内,王信打个寒颤,突然间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努力摇摇头,只当酒后出汗受不得风寒,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曲终人散后,一片杯盘狼藉,自有下人收拾不提。王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烂醉如泥,安排了众宾客休息后,叫了王信向书房走去。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王信长身而起,挑了挑身前案上的灯花,把灯罩悄悄地转了下,让灯光尽量聚集到了王璟那边。王璟微微眯眼,看着藏在黑暗中的王信,不禁大怒:“孽障,整rì就知道偷jiān取滑!汝藏身yīn暗中,yù作鼠辈耶?”
悄悄吐吐舌头,低头又把灯罩调了回去。看来父亲确实没有醉,似乎有些不妙的感觉。
“汝最近读了哪些书,可有什么体悟?”王璟严肃着面孔,缓缓问道。
王信挠挠头:“儿最近不是去接蔡世叔吗?并没有时间读书。”
盯着王信看了片刻,王璟猛的拿起一旁的木仗,用力敲了敲桌案:“逆子,路上难道就不能看书?”
向下弯弯腰,王信嚅嚅说道:“儿知错了!”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看父亲不出声,王信身子伏得更低,暗自却悄声絮叨开。
王璟皱眉凝视,手里的木杖微微扬起:“汝又在嘀咕些什么?”
“啊?”向后微微挪了挪身,王信小心地看着父亲:“我说我最近也曾读过《孙子》等兵书。”
王信清楚,父亲年轻时候,军前参赞过几条计策,还亲手shè杀过几个敌人,博了个亭侯的爵位,所以一向自诩知兵。只要谈起兵法,父亲就会滔滔不绝,自然也就不会再问自己了。
只是这次王信打错了算盘,王璟依然板着脸,一丝不苟地问道:“既读过《孙子》,那汝试背之,从军形篇开始吧。”
油灯一阵闪烁,噼噼啪啪的炸响声,打断了王信的沉思。
在灯影晃动中,王信猛地挺起腰,心一横:“儿读兵书不求甚解,实不曾背过!用兵自当依形势而随机变化,岂可囿于前人书本,而使自己失之呆板!”
“汝何德何能?敢小觑前人著述?”王璟挺身而起,拿着木杖就打了过去。
王信早有准备,“蹭”的一下抱头窜出老远。躲在一根柱子后面,露了半个身子,倒是不敢跑出屋外。
“逆子,还敢躲闪,给吾站住!”王璟一杖落空,抖着胡子,追了过来。父子二人绕着柱子追赶。王信边躲边回答:“小棒则受,大棒则走,吾不yù陷父亲于不义也!”
王璟猛的一停,扔掉手里木杖。王信反应也是极快,忙止住了步伐。却看到父亲从身旁柜子后面抽出一条细竹杖,解气地说着:“吾这次准备了小棒,看汝还有何理由?”
王信暗暗叫苦,这是作茧自缚啊!这细竹杖绝对比那粗木杖打的疼,倒霉催的,没想到父亲在这里等着自己。父亲可是君子啊,谁再和自己说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自己一定和谁急。万恶的封建社会,为什么就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呢?看来今天的一顿家法是逃不过了。
“吱”的一声,门被推开,父子二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胡氏带着个侍女,进了屋来。这胡氏一看屋内情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向着王璟温柔而笑:“夫君因何生气?若是阿讷有错,自去命健仆行家法。何必自己动手,岂不坏了身体?”
阿讷正是王信的小名,小时候由于不习惯汉代的发音,适应了好长时间,所以父母以为他不善说话,就取了个小字唤作阿讷。
“哼,慈母多败儿,汝每次护着这逆子,将来如何成材?”王璟放下了竹杖,没好气的说着。至于让下人来代行家法?还是算了吧,作为一个积年老吏,还不明白其中关节?哪个下人敢真的打?
毕竟这个家里真正做主的可是胡氏,王信看的很明白,所以早就站在了胡氏后面,向着旁边侍女chūn桃调皮的挤了挤眼。
chūn桃是母亲的贴身心腹,和自己颇为亲善,一直姊弟想称。由于她和王甲互相仰慕,不久前,王信才刚刚求了母亲,把chūn桃配给了王甲。初为人妇,她还没谢过自己这大媒。今rì母亲来得这么凑巧,恐怕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胡氏从chūn桃捧着的托盘中端了两碗汤饼放在案上,连声相劝:“好了好了,有什么事不能慢慢说吗?我煮了汤饼,你们父子酒后恐怕也饿了,赶快趁热吃吧。”
汤饼也就是后世的面片汤,滑溜溜的洁白面片似玉般晶莹。飘着一层油花的rǔ白汤水上,也是撒满了葱花、芙萸、胡椒等各种香料,绝对是这个时代的美味。王信正感觉着腹中有些空,不禁胃口大开,端了一碗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微微的辣味萦绕口中。
看他们父子吃的香甜,胡氏满意的点点头。等到吃完,chūn桃收拾了碗筷,跟着胡氏离开,自去照顾王兼、可儿二小。
父子重新相对而坐。
热腾腾的面条下肚,王璟火气也消了大半,有点无jīng打采地说道:“既然汝说军略要随机应变,那吾也不叫你背书,但问你几个问题!”
王信跃跃而起,正sè扬眉:“父亲请言!”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汝试为吾解之!”
不假思索,王信随口而出:“此句意思是用兵要以正兵为掩护,出奇兵而制胜。在有正兵为基础的前提下,善于用奇兵者,自然可以百战不殆。”
王璟闭眼摇着头:“大谬矣!汝以为正兵就是正兵?奇兵也只是奇兵?如此不过一庸将耳!此句的要义乃是后半句。”
“作战自然要以正合,而后以奇胜。但是想要百战不殆,必须懂得奇正互换之理。当你用兵,可以随心所yù因势利导,随意变换正、奇之兵,那才可以无穷入于天地,不竭如那江海。记住!只有不拘于奇正者,才能称得上善于出奇。”
不等王信说话,王璟依然闭着眼睛:“吾再问你,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何解?”
这次不敢再贸然回答,王信凝神思索片刻,才惴惴地回答:“此句,是说用兵的虚实之道。善于进攻的人,可以奇正变换,让敌人不明白虚实,不知在何处设防。而善于防守的人,也可以通过奇正变换,让敌人不知从何处进攻。”
点点头,王璟睁开眼睛捻着胡须:“有些进步,用兵的奇正变化之法,正是和虚实之法呼应。凡用兵,必以正兵击其实,以奇兵击其虚,然后制敌。若不识虚实,谈何奇正变化。”
长呼口气,看来总算没有再答错。还没来得及庆贺,耳边却又传来父亲的声音:“然汝之理解,尚属片面,还是一庸将耳!”
王信陈恳地请教:“请父亲为我解之。”
“这句话的真意是在讲,善于进攻的人,就要主动虚张声势,示敌以实,让敌人不得不防守,却不知自己其实不用守。善于防守的人,则要主动偃旗息鼓,示敌以虚,让敌人主动来进攻,而不知自己其实不能进攻。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汝知敌之虚实,敌却不知汝,如此情况下,再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岂有不胜之理?”
“善!”王信拍案大赞。一直以为父亲是纸上谈兵,今天才知道自己的肤浅。王信深受打击,忽然有些怀疑自己的能力,真的能和那些三国的人杰们争锋吗?不行,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放弃,为自己计,也为天下计。若不能重铸汉人之魂,华夏还不知沉沦到何时,岂不白白穿越一场?大好男儿岂可不战而降?这一生,就算战死沙场,也必须要站着死!
“吾再问汝……”
“请父亲不必再问,儿知错矣!”王信重重拜下,头触在地上:“儿不该妄言知兵,不该无视先贤,愿受父亲家法,但求父亲教我兵法!”
王信知道,自己犯了后世人常犯的错误,那就是贡高我慢。以自我为中心,总是觉得自己才是最强的,看不起别人。却不知道,在有识之士眼里,自己是多么的可笑。不懂得谦虚的人,根本算不得强者,也成不了强者。
王璟欣慰地笑了笑,点头赞许:“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汝需知,满招损,谦受益。此乃万世不拔之理!”
“为父在兵法一道,亦不过纸上谈兵耳!”王璟又摇摇头:“你若真有心兵法一途,吾可为你觅一良师,其人胜吾十倍。”
看着王信询问的目光,王璟肃容:“此人乃吾故友,左中郎将皇甫义真是也!”
“父亲是要我求学洛阳,拜皇甫中郎为师吗?”王信小心地问着。
“然,吾年初为汝提前加冠,就是为了方便你游学四方。此事汝母亲尚不知晓,吾会和她说明。”
王信发现,自己忽然有些不舍,有些不愿游学了。本以为对这世的父母,只有敬而没有爱,可是似乎并非如此。
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王信囔囔道:“儿明年开chūn出发洛阳,可好?”
“不必了,汝这几天就可以准备,入冬前抵达洛阳就好。吾会给你准备好书信,你去了洛阳住在吾家旧宅即可。”王璟断然挥手。
“怎得如此急迫?恐怕准备不周!”王信恳求。
“不要再说,吾会帮你准备好一切,汝只管准备去雒阳就好。”王璟缓了缓,放慢语速:“天下将乱,此乃大势,不可逆也!吾百年之后,汝将掌家。”
挥手制止了yù要说话的王信,王璟正sè告诫:“汝此去,若能习得兵法,自可在乱世立足,建功立业,护得全家老幼。若是实在学无所成,那汝就提前准备,在变乱之前,带全家避祸交州,以吾家之声名,亦可保一世平安。”
“那父亲呢?”王信有些不祥的预感,哽咽问道。
王璟立起身,向着雒阳方向抱抱拳,朗声正sè:“吾家世食汉禄,若天下乱,岂能无一人死于王事?”
王信一阵心痛,用力抹去眼角泪水:“儿愿共往!”
“不可!汝母外刚内柔,又有幼弟稚妹,你身为长子,自当顶立门户。”王璟略一思索,紧接着吩咐:“汝切记,世间之事,自有定数。凡事莫要强求,否则必反受其咎!”
咬咬牙,王信含糊道:“若儿于兵法一途,并无天赋。乱起之前,必先将家小亲人送于交州!”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偏安一隅,王璟暗自叹息。此子过于刚强,虽然并没有野心,却不知何故,非要参与这乱世,也不知究竟是祸是福?哎!
“汝在洛阳的布局吾已知晓,你告诉那王丁,莫要敛财过甚!”王璟仰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接着认真告诫:“汝需知,吾等世家能够长盛不衰,靠的不是钱财,而是各家的守望相助。该舍之时,定要果断!”
“汝下去早点歇息吧,今天之事不要告诉他人,汝一人知道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