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第六层了?”
“是的。”
陌生又熟悉的脸,欠抽的表情一如既往,也不知他刚刚做过什么,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格外无辜。若仔细去瞧的话,帝鸿舒的脸部轮廓当真和香香有些相像。只是香香算得上绝代佳人,帝鸿舒嘛,不知怎么就长成路人的样子。
朱珥还沉浸在梦境中,看到和香香相似的帝鸿舒,难得给他个好脸色,语气亲昵地,“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朱珥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出口后,她的记忆就发生了变化。
朱珥满脸怅惘,梦中似真似幻,难以分辨,而随着她努力想要记起那些细节,梦境中的一切都缓缓地模糊起来,画面最后定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孩儿跌跌撞撞地跑在草地上,旁边站着一个姿容美丽的女人,从大地捧起一抔黄土,吐气如兰,那黄土纷纷扬扬往地上撒,落地时,已变成好些个和孩儿差不多大的幼童。孩子们欢乐的笑声远远飘扬,大地正慢慢复苏,已经有树苗顽强地生长出来。
朱珥的神情变幻莫名,她不想忘记,可她是努力想要记起,反而想不清前面发生过什么,最后只觉得脑袋里混沌一片,连那个美丽女人的身影,都渐渐地想不起了。
帝鸿舒对待朱珥,比起从前的亲热,莫名更多了亲近。他自信满满地,“第六层绝对没有什么危险,咱们也该苦尽甘来了。”
朱珥面无表情,不知什么好,索性观察四周。这一层,光从眼睛看到的景象来,确实单纯无害。因为这一层是藏书楼,书架一望无垠,架子上摆放着各种书。最从早的龟甲兽骨雕刻而成的甲骨、到钟鼎、竹木简、帛书、卷书、如今通用的折页书,品种齐,内容丰富,天地理,悉数囊括其中。
朱珥的眼睛渐渐瞪大,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似乎人世间所有的知识都在这里。
“我可以看看吗?”朱珥不缺爱书之心,特别是这些看起来很古老的传承,她等到帝鸿舒的回答,带着虔诚之心,捧起最古老的甲骨。
“你看得懂?”帝鸿舒好奇地问,惹来朱珥的怒视。他讪讪地别过头,身子窜出去老远,才敢话,“我看得懂,你可以问我啊。”
朱珥心翼翼地捧着那片甲骨过来,态度谦逊诚恳。帝鸿舒很满意朱珥的态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朱珥的理解能力很强,看完一书,随手又拿起一,不觉困饿,不知昼夜。
帝鸿舒开始没觉出什么不对来。他在阎王殿高高在上,地位尊崇,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格外亲近人间烟火。可他到底是堂堂阎王,眼光极高,能入眼的人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挺喜欢朱珥这姑娘吧,朱珥却并不给他多少好脸色,心里真是又委屈又不甘。难得朱珥放低姿态,尊他为师,虚心受教,帝鸿舒狠狠地过了把瘾。
“朱珥,你不饿吗?”帝鸿舒又一次打断朱珥。
“不饿。”朱珥不耐烦地低下头继续看书。
“朱珥,你不困吗?”
“不困。”
“朱珥,你……”
“你你你,你烦不烦啊,看个书都闹腾的不行。”朱珥想将书当头给帝鸿舒砸过去,想起这可是珍,只得压下不耐,再度埋头。
数日不曾梳洗,数日不曾进食,数日不曾更衣……若是有第三人在,绝对认不出恨不得将头埋到书中的是个姑娘。朱珥废寝忘食,沉迷书海,形容消瘦,表情木讷。
“朱珥,你不觉得你入魔了吗?”帝鸿舒额间红光隐现,声音好似九天惊雷,轰然而下。
朱珥不知疲倦地看着书,初时她能感觉到疲惫饥饿,可她舍不得丢开手中的书,这里的好多书上记载的内容都是她在旁处遍寻不着的,是她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答案,到后来她的疲惫饥饿感都没有了,她一页页地翻着书,恨不得和书融为一体。直到,振聋发聩的声音响在耳畔,朱珥的脑袋里终于有一丝清明。
她抬起头,看向帝鸿舒,眼中有雾蒙蒙的微光闪烁着,脸颊苍白如雪,“书海无涯,此生有涯,恨不能以身饲之。”
“那,你醒了吗?”帝鸿舒慎重地问。
“醒了。”朱珥将书放下,展颜一笑,她如今鹳骨高耸,眼眶深陷,笑如鬼魅,吓得在阎王殿见多恐怖景象的帝鸿舒闭了下眼睛。
“我看了多久的书?”
“一个月。”帝鸿舒用手托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菜粥,“吃些吧,你数日未进食,也别吃太多,半碗就好。”
“极乐之境,追溯之境,知识幻境……你这个彼岸苑还真是包罗万象呢。”
朱珥眯了眯眼睛,欲要接过粥碗,却惊觉手足无力,气喘吁吁。她不得不靠在书架上,缓缓将身体滑倒到地面靠坐着。
别看她身体虚弱,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充沛饱满。这会儿她已然明白,为何在香香的世界,最后时刻,她无法碰触到那个世界的一切。那就是追溯之境,她看到的,不过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她能改变的,都是当年曾经有人改变过的,她无能为力的,都是在历史长河中已经注定的事情。没有从前,何谈现在?沧海桑田,才有了现在的墨雪大陆。难怪她觉得香香亲近,认真起来,香香算是墨雪大陆所有人类的祖先。
朱珥就异于常人,徜徉书海的过程中,那些该被遗忘的,居然又渐渐清晰起来。她记得香香,记得舒红,或许过一会儿还会忘,可能记一刻是一刻啊。这个世上,除了她,再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了。
“凡人不饮不食一个月早该死了,你居然还活着,真是个奇迹。”帝鸿舒一边啧啧称叹,一边体贴地用勺子给朱珥喂食。
朱珥的魂魄之强,普遍之下怕是无人能出其右。她的魂魄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吸收能量为己所用,虽身体废材,可灵力温养之下,好歹能比普通人多坚持些时日。这是朱珥的秘密,她自不可能给帝鸿舒听。
朱珥吃的很慢,粥很软,她依旧细细咀嚼,才轻轻地咽下去。等粥碗下去不到一半,她偏过头,示意不用再吃。帝鸿舒怕她久未进食,伤及肠胃,便将粥碗收起,关切地看向她,“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瞧着帝鸿舒满脸紧张地又要探脉又要摸额头,朱珥并不推拒,只是道,“帝鸿舒,你真有个弟弟吗?”
帝鸿舒动作一僵。刚到第六层,他就等着她问。后来眼见着她双目中迷茫之色加深,他知道她会渐渐地记不起第五层发生的所有事。他心想,她永远也不会再问他了。
朱珥也是微微一怔,刚刚看着帝鸿舒忙前忙后,她不知怎么就将话没过大脑问出了口。如今问都问了,朱珥觉得脑袋空空一片,也想不起为何要问。她的心里怅然若失,就好像这冒冒失失的一句话,让她丢掉了很宝贵的西,永远,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我没有弟弟。”帝鸿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揉搓着双手跪坐在朱珥面前,羞愧地垂着脑袋,细若蚊吟地,“我骗了你。”
“那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朱珥揉着脑袋,总觉得有什么地不对劲,她记忆中并没有告诉过帝鸿舒她叫什么,可刚刚他唤醒她,的的确确叫的是她的名字。
“这彼岸苑中,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瞒不过我。第五层时,你曾告诉别人你的名字。”
“帝鸿舒,你绕这么大个圈子,实在没有必要。”朱珥的语气很不好,她的脸色更不好,“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你若是好好和我,我未必不答应。”
朱珥发迷惘,梦境是真的存在过么?她的梦境,在脑海中来模糊,帝鸿舒却好似记得清清楚楚。是了,帝鸿舒既然很清楚,那必然是发生过的,只是这彼岸苑奇奇怪怪,在强迫着她丢掉自己的记忆。
“朱珥,你陪着我走了阎王道,如今再陪我走一次彼岸苑。这是你答应我的。”帝鸿舒梗着脖子强调,面上到底露出些忐忑之色来,“我只是骗了你我有弟弟这件事,其他都是真的。”
“那你告诉我,你来这里,到底是要找谁?”朱珥狐疑地看着帝鸿舒,心里做出一个决定,她要找回第五层的记忆。她的记忆,凭什么由旁人来决定去留?
帝鸿舒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依旧悉心照顾朱珥,三天后,朱珥的身体勉强恢复。
这三天当中,朱珥的头常常剧痛,痛到她抱着身子在地上翻滚,痛到她情不自禁地用脑袋撞翻好几个书架。帝鸿舒每每惊骇地望着她,这种时候他并不上前,而是怜悯又疑惑地看着朱珥挣扎。
帝鸿舒是真的不懂,这个固执的凡人为何非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追溯之境就是遗忘之境,那些久远的事情,随着沧海桑田的变幻,就该掩埋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被人知晓。所以去过追溯之境的人,出来后都会逸散掉那部分记忆,再也找不回来。
朱珥这样强行想要记起在追溯之境发生的事情,除了伤害自己的魂魄,并没有任何效果。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想起不存在的记忆。
朱珥奄奄一息,帝鸿舒不再袖手旁观,手一挥,朱珥昏睡过去。他的手,触在朱珥额头,点点黑气萦绕着朱珥,而他并没有注意到,从朱珥身上也溢出几缕淡淡的绿光,靠近他时一闪而没。
待他收手时,神抖擞的朱珥站起来,颇为惋惜地看着浩瀚的书海,指尖缓缓聚起一簇火焰。
“你要干什么?”帝鸿舒大惊失色。
“我找到了直接去往第九层的法子,你不想试试吗?”朱珥微笑着,她的脸颊长了些肉,笑得喜庆又温暖。
“这些都是珍藏,是墨雪大陆变迁的历史,是人类历代的传承。”帝鸿舒紧盯着朱珥手中那簇火苗,“你不能烧。”
“那我们就直接去第九层吧。”
“朱珥,别逼我!”
“帝鸿舒,你其实是有个弟弟的。”朱珥轻轻道,“能将真正的阎王驱逐出地府,你真的是很厉害。既然做了当初,如今何必苦苦来寻呢?”
“你和那只乌鸦怎么斗法我不管,可你们不该选中我,来做你们的筏子。”
“你骗了我一次,我骗回来。我这人做事一项公平讲道理。”朱珥狡黠地笑着,她知道她做了一场梦,一场很真很真正常该梦醒即忘的梦。可偏偏,谁叫她凑巧看到记起梦境的法子呢?有帝鸿舒这个知悉一切的媒介在,他无所防备的时候,朱珥强大的魂魄轻易地修补好第五层的缺失记忆,而且再不会失去。
“真是心眼啊。”帝鸿舒苦笑,又问,“你是如何想起来的?”他脸色一变,反应过来,叹息道,“你不该这么做的。从彼岸苑出去后,天道可能会找你麻烦。”
“目前来,你才是我最大的麻烦。”朱珥饶有兴趣地问,“你能告诉我当年真正帮香香的那个人是谁吗?”朱珥是真的很好奇,若是她没猜错,在追溯之境里,她便是以那个人的身份存在,并且帮助香香他们。那个人一定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所以能够带领人类扭转命运,只可惜,最后时刻功亏一篑,大地重塑,一切从头再来。
帝鸿舒猛地低下头,不敢看朱珥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朱珥轻轻一笑,帝鸿舒这样欲盖弥彰,反倒是明一件事,他一定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不会伤害你,你还信我么?”
“信任是靠你自己争取的。”朱珥失笑。
“朱珥,帮我,阎王的友谊,你不吃亏的。”帝鸿舒敛尽笑意,郑重地。
“那也得你坐稳阎王的位置啊。”朱珥面上笑自如,心里的戒备已经到了极致。
帝鸿舒是墨雪大陆亘古第一人,史书称他为大帝。人类和动物的那场大战,沧海桑田,崩塌重生,成的不是圣母香香,而是她生下的半人半鸦的孩儿。生前享尽尊荣,死后登顶地府。人还是那个人,鸦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