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老祖宗这里找不到答案,只有去见见我的好大伯了。想来这场好戏,必然有他的戏份。”朱珥抖了抖衣袖上沾染上的尘灰,尽管心情十分的压抑晦暗,双眸仍是神采奕奕。她只是不想去见,并不是不敢去见。
“去吧,心。”姜琰嘱咐道。
朱宗毅早就搬出当年偏僻破落的院落,住进朱家最气派奢华的世安居。世安居在朱家的正中心,占地颇广,足足有从前朱珥家五个院子那么大。院子四周有族中英往来巡逻,院门口站着四个金丹巅峰修士护卫。
朱珥如入无人之境,悠然走进世安居。这地,她在朱家长到八岁,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世安居的墙被刷成肃穆的黑色,看似平淡无奇,实则选用的材料乃是无惧刀枪水火的奇石,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锻造融化,哪怕地动山摇,这屋子依然坚不可摧。屋顶则是极寒之地才产出的雪银铸成,薄薄一层罩在上,屋中的人解开雪银下的黑色屏障,则可卧观宇宙星象。屋檐上嵌着拳头大的夜明珠,夜明珠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屋檐上,从前朱珥看不出来,如今一眼便知,它们不止有照明的作用,还组成一个强大的防御阵法,可示警御敌。
银光和月色辉映,整个院落仿佛沐浴在圣光之中,让人心生畏惧和向往之情。这里,是朱家的圣地,只有族长才能入住。哪怕是老祖宗,卸了族长的身份后,也只能另觅他处居住。
朱珥目不斜视地走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她一只脚刚踏进去,屋内一下子灯火通明。朱宗毅容颜不改,气势更盛,束手而立,目光锋利地看向门口。
“来者何人?”随着他的话,朱珥先前站着的地炸开一朵绚烂柔美的火花。火花只有鸡蛋大,看似无害,可火星溅射到墙壁上,墙壁登时露出一个细长的深洞。
“大伯,不认识我了吗?”朱珥笑盈盈地露出身形,规规矩矩地行了后辈礼,“恭喜大伯,收服八千年没有现世的幽冥火。”朱珥张开五指,那可焚烧天下万物的火种驯服地飞过来,乖巧地伏在朱珥的手掌心。
“你,你是朱珥?”朱宗毅见鬼似的瞪大眼睛,仔细看着朱珥的脸庞。朱珥长得并不像明月,明月很美,美得热烈,美得张扬,而朱珥,给人的第一印象更多的是清丽明秀。旁人还看不出来,朱宗毅却一眼看出长大后的朱珥分明更像朱宗明一些。他眼眶一热,脸上肃杀的表情变得温和,“你长这么大了!像,真像!”
朱珥自然知道朱宗毅所谓的像是指的像谁。长大后的她揽镜自照,也会在自己的脸上找到父亲的影子。有时候朱珥极爱照镜子,心中那些深埋的思念奔涌如潮,过了十年,整整十年,朱珥只能通过镜中的自己,回想父母姐姐的模样。有时候朱珥又极恨照镜子,一照镜子她就会想起父母姐姐的魂魄还没有归依,她们一家人分离已经十年了。
“大伯对我,真是一如当年,热情似火。”朱珥慢步走进屋内,自顾着坐到朱宗毅对面的一张椅子上,用手捶了捶腿,娇俏地笑道,“大伯别怪我无礼,今晚上走了不少地,就指着来大伯这歇歇脚。”
“既然回来,就别走了。”朱宗毅笑得像是弥勒佛,对朱珥是前所未有的和蔼可亲,像是完没听到朱珥带着讥讽的话,“我如今当了族长,地位稳固,咱们三房,不会再像当初任人践踏。你父亲一直呵护着你,如今他不在了,这份责任,也该由我来担着。”
“大伯如今对我可真好啊。”
“你是你爹仅剩的骨血,是我们三房的血脉,我不对你好,又能对谁好去?”朱宗毅恍若没听出朱珥话中的讽刺,笑容慈爱可亲,若不是朱珥还清楚记得从前他的态度,怕都要被他给哄住。
“大伯,明人不暗话。”朱珥坐直了身子,清丽的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我此次回来,是想见见姐姐。”朱珥完这句,双眸淬着寒星,看向朱宗毅。
“不着急。你今晚上也累着了,我先让人带你去歇着。有什么事儿,咱们明天再不迟。”
“大伯若是贵人事忙,我自个儿去。”
“朱珥。”朱宗毅瞧着朱珥准备起身走人,笑容依旧,声音却陡然高了三分,“当年情非得已,你被逐出家族。且容我周旋几日,将你的名字写回族谱上,你再去祖墓不迟。”
“哦?”朱珥摊开右手,那幽冥火来弱,将要熄灭的样子。朱珥将手凑到嘴边,呵了口气,就见那火光一时又盛起来。与此同时,朱宗毅像是被人当胸一掌,脸上的血色瞬时被抽尽了,嘴紧紧抿着,似在压制什么。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朱珥的手掌心。
“大伯,我姐姐她真在祖墓?”朱珥像是得了新玩具的孩子,将那火苗一时抛起来,一时揉搓着。火苗在她手中,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你姐姐天赋不凡,虽未成人,我当了族长后,还是将她焚化后葬了进去。”朱宗毅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脸上的笑容像是微风拂过的水面,荡起阵阵波纹,起话来一时像患了重症的病人,有气无力。
“大伯,从爹爹就教育我,撒谎是不对的,会被惩罚。”朱珥抿嘴一笑,作势要吹灭手中的火苗。
“朱珥,别……别……”朱宗毅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健壮的身躯塌陷在一处,“你这孩子,大伯从前受你影响,在族中受尽冷落,这才对你有些怨怼。这些年,我孤零零一个人在朱家,纵然奉迎者众,又有谁如你爹那般真心对我呢?你和我,如今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啊。孩子,我是你亲大伯。”
“大伯真会讲笑话。”
朱珥的手在空中一划,一幅画面立时显现在眼前,只见世安居最僻静的楼内,一个女童身着素色纱衣,披着鸦黑及地的发,正盘腿坐在顶楼对月入定。淡淡的月辉落在她身上,衬得女童如神仙中人。女童微低着头,并看不清脸,朱珥却知道,那便是朱无双了。她使出掌控之力拦住要进门的朱雪海,朝着朱宗毅冷冷一笑。
“多谢大伯,让雪海叔叔带路。”朱珥完这句就不见了人。
朱宗毅踉跄着站起来,快步往屋外追。他是真没想到,这丫头如今这般厉害,他这边神识传音让朱雪海带着朱无双离开朱家,竟一字不落的听在朱珥耳中,还先朱雪海一步上楼去了朱无双身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朱宗毅比谁都懂这个道理,故而朱无双十岁结丹,名声传出去之后,他便对外宣称朱无双外出历练,实则安排朱无双住进世安居的经楼。那经楼放着朱家的重要典籍,由一位化神长老管理,一般修士的神识也不敢探过去查看,是世安居内除了朱宗毅身边第一安的地。
朱珥现在好大的能耐!这戒备森严的世安居在她眼里就如无人之境!朱宗毅惊骇不已,她明明还是凡人之躯,如何能有这样大的事?
“你是谁?”朱珥一进屋,朱无双就从入定中醒过来,她戒惧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怯怯地问。屋中的光华都聚集在她身上,反倒让门口处留下一片阴影。她看不清朱珥的脸,却也感知到这不是她认识的人。
朱无双一开口,朱珥就从怔愣中清醒过来。刚刚一进屋子,朱无双抬起那张和朱宝的一模一样的脸,给朱珥极大的冲击。朱珥差点就冲过去,抱住她,喊一声姐姐。
朱宝无疑是美的,更像母亲明月一些,年纪便出落的明艳动人,加之受尽娇宠长大,一向是张扬明媚顾盼生辉的。可这个朱无双,眼神娇怯柔弱,脸上的神情更是楚楚动人,配上一张明艳的脸,让人心中生出怪异的感觉来。
“你是谁?”朱无双再次问道,她的声音娇娇软软的,无朱宝的明朗清脆,许是见着朱珥进屋后半晌也没有动作,她又急又快地,“这地不是你能来的,你快走吧,若是……若是被我爹知道,你就糟了。”
“朱无双?”朱珥皱着眉头,走向她,蹲下身子,挑起朱无双的下巴,目光细细描绘这张记忆中思念过千百遍的脸。
“你是谁?”朱无双问了第三遍,先前她见来者不过是个有些呆的姑娘,还好心想提醒他离开。如今见朱珥动作粗鲁,眼带煞气,顿时吓得一双眼睛里是雾气,声音里带着哭腔,身子也打着哆嗦。
这样娇软怯弱的性子,真是白瞎了一张好脸。
“朱珥,她神魂不稳。”姜琰在云雾山里道。
“啊?”
朱珥像被烫着一般丢了朱无双的下巴,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依然黏在朱无双脸上。活生生的朱无双,金丹初期的修为,却神魂不稳?纵然来之前朱珥做过心里准备,有过诸多猜测,当事情真正有可能是那般时,朱珥依然觉得受到惊吓。
朱无双也受到惊吓,她将身子往后缩了缩,恨不得缩进墙壁里去。她凄惶地四顾着,手伸向头上插着的一枚翠绿欲滴的簪子。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动不了。
朱珥粗暴地扯开朱无双的衣裳,目光停留在锁骨处的一朵鲜红梅花上。
“你为什么哭?”朱无双是害怕极了,这姑娘瞧着面生,表情有些骇人,一上来先盯着自己瞧了半晌,突然就撕坏了自家的衣裳。她顾不得害怕,疑惑不解地问。还好面前这是个姑娘,若是个男子,她现在算是清白已毁。她都没哭,这个进屋后就凶狠的女子怎么哭了?
“不是自己的身体,用着习惯吗?”朱珥浑然不觉两行清泪滑落脸颊,幽幽地问道。
见到梅花,朱珥便知,这是朱宝,不,这是朱宝的身体。明月性子热烈如火,却偏偏爱极冬日的红梅。有了一双女儿后,某一日美滋滋地在她们的锁骨处各点上一朵梅花。
朱珥的话,使得朱无双脸上的表情像一面镜子被击碎,寸寸破裂,最后只剩下一片木然。这是她最大的秘密!朱宗毅吩咐过,天王老子面前也不能泄露了此事,不然,谁也保不住她的命。
朱无双的身体不停地抖动着,她害怕极了。她明明谁都没见,一直按照朱宗毅的吩咐在这楼里修炼,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一句话就点破了一切?
“你是谁?”她哭着问,“你到底是谁?”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尖利地喊道,“救命啊,有人闯进来了。”
朱珥冷漠地笑,这间屋子都在她的掌控之力控制之中,任是谁,此刻也休想进来。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么?我便告诉你吧。”朱珥的声音也带了哭音,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姐姐,却又不是姐姐……朱珥将自己的衣裳扯了扯,露出同样位置的一朵艳丽梅花来,冷眼看着朱无双,“你现在,总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朱无双却依然不知道朱珥是谁,她生在别院,长在世安居,很少和旁人接触,朱宗毅对朱珥讳莫如深,也不会和她多这些事。可朱珥身上的梅花吓坏了她,一模一样的梅花,一模一样的位置,她再无知,也知道来者不善,也知道现在用的这具身体不属于自己。
朱无双的眼神变得空洞,嘴张了张,胸脯急剧起伏,最后两眼一翻,干脆晕了过去。
“主人,你别哭啊,你这一哭,我心里好难受,呜呜呜呜呜。”雾在云雾山急的跳脚,她出不去,干脆捧着闭月羞花的脸,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
姜琰嫌弃地看一眼雾,淡声道,“朱珥,你往好处想。”
“我是太高兴。”朱珥抽噎着道,“姐姐的身体离魂十年,我以为早化为尘土,如今见到她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姜琰,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