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生,谁不愿长生?
若能不死,谁愿就死?
然,仁义驱使,人往往又不得不死。
古今多少舍生取义之事,疼煞了多少面简观史之人。
“思源自幼受教,梅氏一族深泽皇恩,非鞠躬尽瘁无以报。在清溪督管察务,拨乱反正、惩奸除恶也算造福一来安咸解盐危,建盐场、拓盐道,亦得活万千人命,思源自问无愧于朝廷,无愧于颌王,无愧于百姓,上对得起苍天,下不负于黎民。今若能以你我二人之死扳倒窃国篡位的贼子,自是以死报国,人之一生,哪里还能更圆满?”梅思源清声谓百里思,言及此却忽然话锋一转,一脸神伤道,“可惜,胡郗微没有早些明此行来意。若知晓他身负死命,我定束手就擒、引颈就戮,也不至于枉送了这几百府兵及傅三弟、壬谟他们的命了!唉,若有憾,便是这一着了。”
执子之手不敢放,怕留孤影待终老。至始至终,他都不曾开口让百里思独活。
既为知心,自是心意相通,赘言何用?
“源哥,天命如此!”百里思反握住梅思源的双手,柔声道,“走罢,要上路了,我们还要回去交代一番才好。”
盐运政司府的前院中,贺荆以刀支身,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太累了,一个半时辰的厮杀,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此时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瞪着眼冲着眼前这六七人嘶声吼着:“啊!啊”
眼见贼人也只剩下这么几个,他却实在连刀都提不起了,不甘心、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他杀不了他们,他们便要杀了他
贺荆力竭,对面那七人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嘭!”其中一个竟比贺荆先一步倒下,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办不到。
他的腰腹流着血,一截半尺余的肠子随着血流漏了出来。
那黑衣汉子使劲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再扯下面罩咬在嘴里,探手在腰间一通摸索,找到了漏出来的肠子,轻轻地往创口中塞。
贺荆看着他,呜呜地哭了出来,仿似看到了一会儿后的自己。
“无仇怨,为甚么要这般舍命相杀!”
他的家里还有老父老母,还有妻妾儿女,他不想死。
“啊啊”贺荆大叫一声,站起了身子,挥着刀,颤颤巍巍朝对面站着的六人行了过去。
“我要活,我要活!我不能死!只有杀了他们,我才能不死!”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由院门处疾速冲了过来。
两息过后,七人皆已倒在地上,咽喉间多了一个两指宽的血窟窿。
云鸢听完梅思源的话,眼眶瞬时红了。湛通也没想到,他竟是做了这么一个打算。
“云叔,烦你安顿好府上老少后去一趟都城,找到尘儿,带他回清溪。嘱他这一生,绝不可入仕为官!”梅思源正色道,“道长,此去清溪尚有三千里,便劳烦诸位了!”
一直以来,他都希望孩儿如自己、父亲一般,入朝为官,就黎民于苦困,还一吏治清明,直至此时他才明白,他可以自己为国而死,却不愿孩儿为国而死。
若还有得选,他宁愿梅远尘只做个寻常百姓,一生平平淡淡却又平平安安,远离朝堂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云鸢父子和傅惩皆有伤在身,自行行路尚且困难,要护卫一家女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请真武观一众道士一路护送了。
“他们人虽多,我们殊死一搏,未必冲不出去。”云鸢噙着泪,轻声回道。
湛通也劝道:“梅大人,云兄所言极是,你又何必出此下策?”
梅思源摇了摇头,笑道:“道长、云叔,没用的,就算今日冲出去,明日呢?盐帮势大,且颌王府也受张遂光胁迫,若能以我夫妇二人之死换你们还有尘儿的活路,已是万幸之幸了。思源一生所为,也已圆满,多虚活几年又有甚么趣乐?尘儿尚年少,长生、新月还裹着襁褓,且筱雪、水灵又有孕在身,我们几个做大的,甚么也要护他们周啊!”
云鸢忍不住抽噎了两声,突然跪倒在地,向梅思源拜了三拜,哀声道:“公子,我们云、傅两家欠梅家的,永生永世也还不完了”
一旁的女眷中,云婆、白泽、海棠几人早已哭作了一团。
“夫人,我不走!我不走!”海棠早已哭成了泪人儿,抓紧着百里思的手,摇头呜呜道,“无论生死,今日我总是要陪着老爷、夫人的,甚么我也不走!”
百里思伸手拭去她眼帘下的泪痕,柔声道:“傻孩子,尘儿待你终究与他们不同。若你也随我们去了,便只剩尘儿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活在这人世间。让他过得这般凄苦,你如何忍心?我在泉下又如何能安?”
海棠怔怔看着百里思,心中犹有剑刺刀剜,“哇”地一声趴在她肩上哭了起来,“夫人,我我不要你们死!”
人生最难为,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又求死不能。
云鸢、湛通等人辞了梅思源,向百里思行了过来。
百里思轻轻推开海棠,笑着谓云鸢道:“几位道长、云叔,往后诸事拜托了!”
云鸢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只躬身执了一礼。
礼毕,拉着海棠便往侧门向行去。梅思源已对他了,他们的身后事,胡郗微答应代为料理,将二人合葬于城驿路旁,自己要做的是带着府上众人回清溪郡三水洲安顿好,再把公子接回去。
“壬谟、成惠他们都是军职,便让他们留在此间罢。一清,府上后事便劳你找何郡司处理,该有的抚恤,万不能少了,是我梅思源负了他们!”梅思源行到傅惩、顾一清几人身边,哀声道,“傅二弟,你们把傅三弟带回三水郡安葬罢,也好让筱雪有个念想。”
傅惩痛得不出话,只“啊啊”地哭着,跪拜在地不停磕着头。